第182章

    永庆十一年,西丘大疫。

    疾症蔓延至二十余州府,所过之处屠城灭村,三步见横尸,十步见堆骨,蝇鼠飞窜,戚怨冲天……

    周边侥幸存留的灾民纷纷流逃涌入京城,寄期望于天子,贴近皇威祈求获得一线生机。

    不料平衡因此打破,染疾之人无处安身立命,索性明火执仗,大肆搜刮铺面内的衣物吃食,待风气渐成,书卷胭脂首饰等目所能及无不抢夺。

    甚至见商户吃瘪歇业,开始将手伸向了京中的平民百姓……

    一时间,疫病与灾民共同摧残席卷,整个京城风声鹤唳,动荡不堪。

    除去存有囤粮的高门大户,灾民们忌惮护卫打手不敢乱闯,剩下的城民多半都遭了劫难,大门紧锁,愁于营生。

    不过这困境没有维持的太久,很快宫中便派下禁军,带着赈灾粮和草药,镇压合着救济,恩威并施,勉强稳住局面。

    皇帝亦在礼部与太史局的着办下,亲自主持了一场祭祀祈福,望上苍垂怜西丘,让子民免受战乱疫病之苦。

    祭祀毕,宋辞倒是不知上苍有没有感知,从而降恩,光见着群臣每日流水似的从飞霜殿进进出出,以及皇帝心力交瘁,身子骨每况愈下。

    此刻恰逢初暑时节,院中的桃枝油润发亮,翠叶茂密。

    她沉默着垂立在侧,任由日光在头顶照耀,将一张面孔晃得白无血色。

    伸出手,轻捏了捏依旧青涩的果子。

    毛绒扎实的手感,金灿灿的阳光,惠风和煦……世间竟如此的惬意安宁。

    “小姐,该用晌饭了。”芳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她的思绪。

    宋辞收回果子上的手,用仅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应,起身前往膳堂。

    近期被接二连三的烦闷事困扰,她无心下厨做饭,三餐也简化成了两餐,有一搭无一搭的到飞霜殿的膳堂用食,胃口欠佳。

    刚落座,伺候的内侍立刻奉上湿帕,将几样精致菜肴整齐摆放在她面前。

    “宋小姐。”他低眉顺眼的,满含歉意:“现下风头紧,已经好几日没有供菜车入宫了!各处食材紧缺,请您多担待些。”

    宋辞擦过手,垂眸落视线在桌上。

    只是寻常晌午饭而已,却三盘六碗,有荤有素,还有汤羹。

    其中葱醋鸡,升平炙都为民间宴席正菜,取肉质细嫩的幼鸡,以及精贵的羊舌鹿舌,不知要宰杀多少鸡仔羊鹿才能凑出这浅浅两碟。

    这还不算完,因今年提前步入了暑热,兴许怕人没有食欲,还特意增添了一道冷盘,虾子和鱼脍都很新鲜。

    酿拌的两道青菜也是青翠欲滴,满含汁水,搭配上金乳酥为主食,汤羹中卧着几颗肉糜绣丸,饭后甜点为樱桃饆饠……

    分明奢靡考究依旧,哪里看出紧缺了?

    她话中有话道:“膳司的大人们厨艺超凡绝伦,如此关头,竟也能凭借一双巧手,做出此般珍馐美馔,宋辞实在佩服。”

    内侍按惯例代为谦词:“小姐折煞了!整个西丘谁不知您乃厨神降世!纵然是尚食大人,那也是不敢在您面前卖弄的!”

    宋辞扯扯嘴角,从鼻息中溢出一声似笑非笑,抬起头:“是呀,我自知为做饭的命,没有享用的福,只是身在飞霜殿,借圣上的光才能得此殊荣。”

    “既然现在京中动乱,宫门紧锁食材紧缺,那便还是以圣上为先吧。有什么优的好的,都留给圣上,我两餐仅需一些黍米或窝头,果腹即可,不必如此铺张。”

    宫城外尚还水深火热,她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若在里面坦然的享福……叫她于心何忍!

    说完,内侍刚欲安抚她,称这里是皇宫,无论天下如何,总都有宫里的安稳太平。

    没等他开口,扑鼻一阵香风袭来,怀宁公主迈入了膳堂。

    “小辞。”她远远唤了一句,阔步来到桌前。

    自那日动乱,德妃怕女儿回府会遇逢灾民,便亲自到御前请旨,让怀宁公主暂时留在宫中。

    路上若被围困攻击还好说,她有大批的近身护卫,不愁杀不出一条生路。

    难办的是疫病!

    都说鼠疫闻风而染疾,无孔不入,万一那些灾民身上带着病症,过给公主,后续再有个三长两短……德妃知道了,恐怕会立刻追随女儿一道而去!

    皇帝敬爱德妃,宠溺公主,自然答应了这请求。

    转眼怀宁公主已经留在宫中数日,晚上宿在德妃殿里,白天来飞霜殿侍奉陪伴皇帝,往返两处奔波不停。

    随着日复一日的了解,宋辞也渐渐适应了与她的相处,觉着她虽然要比自己年长,已经开府成家,生育儿女,骨子里却仍是个被宠坏的女孩,坦直爽朗,骄纵明媚。

    “殿下。”宋辞起身叫人,并将堆到自己面前的菜肴依次端到对方附近。

    怀宁公主朝她点点头,笑意盈盈。

    两人相邻坐下后,公主看着桌上的菜式,不禁发出一声低嗤,抱怨道:“我看这膳司和小厨房真是才尽了!怎么翻来覆去的,餐餐尽是这些!”

    “本以为在母妃那儿吃腻了,到飞霜殿能换换口味!结果却还是熟面孔……”她推搡了一把盘碟,有些赌气:“烦死了!”

    内侍婢女们连忙凑到跟前赔罪,并硬着头皮询问公主的喜好,要为她另起新灶,烹制一桌新菜肴替换。

    怀宁公主托腮琢磨之际,宋辞自顾自摇摇头,夹起一块金乳酥,盛了两勺汤羹,默默下肚。

    “你在飞霜殿那么久,顿顿吃这些,居然还能吃得下去呀!”公主见她不争不抢,没脾气似的用食,不禁露出震惊的神情。

    宋辞咽下嘴里的食物,眼眸微微垂下几分,没有目标的虚虚落着,却没有低头,答道:“不幸遇逢灾年,天下大乱,能有得吃就已经很庆幸了,怎敢嫌弃。”

    想来怀宁公主应该也不是恶人,她只是头脑简单,又被宠坏了,听完下意识嘲她道:“什么灾年啊!我西丘恰值鼎盛,无非打了几场仗,掀起点疫病!这些历朝历代屡见不鲜,早晚都会过去的!”

    “又不是快要亡国了!你至于嘛!”

    面对她的打趣,宋辞放下筷子,一点点挑起视线。

    怀宁公主这番话,固然尽显养尊处优,不知民间疾苦。

    可她极力的克制住摆大道理教育人,语重心长那一套。

    她谁也不敢教育,她谁也教育不起。

    她只是局促且乖怯地笑笑,风轻云淡的答:“因为您是公主呀,生来尊贵,遇到的所有事都能寻到最优解法。”

    “我来自民间,不论北境还是京中,都是战中疫中的一员。”

    “若不是承着萧家的面子来到这里,我没准也会风餐露宿朝不保夕。所以能在疾苦中另辟一副天地,得以安稳存活,我无时无刻都怀着庆幸,和感恩。”

    她的语气很恬淡,从容平和到极致。可听在怀宁公主耳朵里,却掀起了惊天的波澜。

    高傲跋扈的眼瞳中渐渐浮现起几丝不自然,不知是不是惭愧。

    公主没有说话,别过头皱了皱眉,随即压下情绪转回来,夹起一块金乳酥重重咬进口中。

    宋辞看着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见她一下接着一下地往嘴里塞,费力地扯脖子吞咽,连宋辞都替她噎得慌,起身盛了半碗汤。

    “殿下请用。”

    起初,公主愣了下,没有即刻接过。

    宋辞又向着她的方向抬了抬:“其实挺好喝的,您尝尝?”

    这次公主回过神,没有犹豫,抬手接下,对她笑了笑,笑中的意味深刻而复杂。

    ——

    余后几日,两人无半句饭食相关的言语,偏是自成约定,到了时辰一同到膳堂用食。

    怀宁公主一改往昔做派,任下面端来何等菜式,都能毫无怨言的进用,眉头都不皱一下。

    宋辞也托了公主的福,能从她口中得知许多外面的动向,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坏消息。

    “灾民暴动”,“封闭入城关卡”,“禁军医官染病”,“尸横遍野”……

    每一个,都足以令饭桌陷入长久的寂静。

    膳堂内侍奉的宫人们噤若寒蝉,只余两人细微的咀嚼声。

    “小辞。”忽然,怀宁公主喃喃开口:“你知道吗?”

    “现如今,民间已然大乱了。”

    宋辞深一下浅一下地飘忽点头:“嗯,我知道。”

    “不!你根本不知道!”她啪地一声放下筷子,骤然拔高声线,发泄般的咆哮反反复复回荡在膳堂内,如浪潮一下又一下拍打在耳畔。

    “什么暴-乱什么动荡!只是听他们上下嘴皮一碰,说说而已,我们根本没有亲眼见过!更什么都不知道!”

    “外面,他们染病,流离,杀人!抢夺!简直就是人间炼狱!连禁军都快镇压不住了!”

    “甚至,甚至……”说及此处,她哽咽了半个字符,高高举起手侧指着虚无处:“他们闯宫门,放火,投毒!要悖逆谋反!”

    “他们说……是因为我父皇昏庸无道,好战嗜血,斩杀亲子,触怒了神明!这才惹得天降神罚!使得百姓民不聊生!”

    说罢,气急攻心,她瘫颓成一团,缩在椅子上抽泣出声:“分明我父皇勤政爱民,分明,分明是那逆子要弑父谋反!”

    “宋辞!”她悲痛欲绝,每句话似乎都要用尽周身力气:“我父皇不是!我父皇没有!”

    宋辞胸间升起悲戚,那一瞬也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心痛,只觉无限苍凉。

    她也从椅子上站起身,张张嘴本想说些什么,最后终究归于缄默。

    “宋辞……”怀宁公主委屈地看着她,然后一把抱住她,将头偏靠在她的肩膀上:“为什么会这样……”

    她感受着湿润渐渐透过布料,打湿了肩头,先是温热,随后变得冰凉。

    一下下轻抚公主的后背,她叹了口气,安慰道:“圣上会有办法的,我们要相信他。”

    在那个后晌,怀宁公主痛哭了一场,宋辞安静的在旁陪着她。

    等哭够了,也哭累了,公主拂了两把面颊,红着眼圈与她共同走出膳堂,凝重着神色前往大殿。

    这些天停了早朝,外面的臣子不得以入宫,内廷平时来来往往议政的群臣也少了大半。

    宋辞和怀宁公主进去的时候,皇后正在殿内。

    遥想上次相见,短短半年,世间却已是沧海桑田。

    堂堂一国之母,嫡生亲子犯上作乱,被当街斩首,紧接着山河动荡,风雨飘摇……她再无往昔华贵倨傲模样,周身素净寡淡,与皇帝也极尽疏离。

    此番她仅仅本着皇后的职责,还有母族传进宫的嘱托,为皇帝出谋分忧,其余并无半点夫妻情分。

    宋辞在旁没有说话的份,只是很期待能从皇后口中提出力挽狂澜的良策。

    但很可惜,听完计策后的她,期望慢慢变成失望,默默垂下头,觉得自己真是愚不可及。

    他们哪里会有什么严谨科学的良策?

    分流隔离,治病救人,赈灾平复,鼓舞动员……解决实际问题的办法,一个都没有出现。

    反而是几次三番,拉出来扯回去的着重强调一个词汇——祭祀祈福。

    是他们沉沦密法到了极致,盲目的迷信上苍吗?

    宋辞觉得不是。

    他们只是在演。

    情真意切,掏心肺腑,声泪俱下的演。

    演给自己看,演给百姓看……告诉他们,你们的君主,你们信奉的统治者,为了苍生多么真诚多么奋力。

    而祭祀祈福这种古来最崇高的礼义,有时试图打动上天,有时,试图打动观众。

    尤其在民心涣散之时,一场盛大的祭祀,祈求风调雨顺,无疑最能平定人心。

    于是皇帝马不停蹄操办了第二场祭祀大典。

    当日观礼之人不多,除了后妃皇嗣,部分朝臣宫人,连宋辞都受邀远远见闻。

    祭礼的每一环都走在情理当中,看似非常顺遂。

    可疫病的残酷,远远跨越过世间所有的情理,摧枯拉朽,毁天灭地,并不会因为几场无关痛痒的作法便戛然而止。

    宫中依旧焦头烂额,宫外照样民不聊生。

    心怀愤慨者与禁军时有冲突,更甚聚集在一起高举火把锄头,企图闯进宫门,击破西丘最后的岁月静好。

    但更多的,还是安分无助的可怜百姓,自顾不暇,求助无门……

    时日久了等不到转机,他们便三五十人联同到一起,自发派轻症上山采药,找神婆驱鬼,还在玄武街搭了个巨大的通天台,没日没夜诵经祈愿,望能早日脱离苦海。

    莹莹之火,光亮甚微,散到各处很轻易便能被扑灭。可待他们抱成一团取暖,亦能成为一股撼天动地的力量。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三五十人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他们接收壮年,同时也容得老幼妇孺,短短十几天规模翻了近百倍。

    其中似乎无人主事,也无人闹事,一切乱中有序,有自愿照看病患的,有自愿采药的,还有无人逼迫却在通天台长跪不起的……

    自古民心所向,便是无穷无尽的能量。

    而这股由族魂凝练而出的能量,几经浮沉,终于剑指玉阙,要求重启宫门,由皇族担任主祭司,引领百姓祭天祈福,以向上苍示诚。

    自打两位皇子发动叛乱,各个宫门便开始戒严封锁。起初还是松出严进,直到疫病四起,就彻底下了钥,断了进出。

    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无非透过大门,里里外外口头传递些讯息。

    现下突然要求开启宫门,从后妃到宫人无不惶恐。甚至连意外被关进宫中的朝臣,也丝毫不喜悦于能出宫归家陪伴亲眷,而是担忧外面的疫病会不会随着一阵风,刮进来沾染到他们身上。

    但这件事闹出来,首当其冲波及的还是皇帝。

    惯用英明神武来描绘的一国之主,此刻竟被一群草民逼迫着打开城门,还要供出一位皇族走进疫症重重的人群当中,带着他们祭祀祈福!

    这无疑是摧折!是羞辱!犹如将他架在火上炙烤!

    沉默良久,越咂巴越不是滋味,他挑起沉重的眼皮,拖长尾音问在场几人:“想好了吗?我们当中……究竟谁去?”

    “父皇,反正您不能去!”怀宁公主率先开口:“您是天子!龙体金尊玉贵!怎能以身犯险去到那种地方呢!”

    “后面与北荻和鹘族的对战,以及对抗瘟疫,这些都要您坐镇拿主意!您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皇帝叹了口气,没有反驳,同样也没有认同,过了好半天才继续问道:“琬城嵘城两处有回话了吗?福宁和顺宁她们怎么说?”

    怀宁公主微微蹙起眉头:“两位皇姐不愿在动荡之际出城,都说……无能为力。”

    “那老二呢?”皇帝语气有些急迫:“铭儿愿代朕前去吗?”

    怀宁公主脸色变得更差,本想遮掩,想了想,索性直言:“皇子府的人说铭儿病了,病得很重,恐怕是染疾了,无法外出。”

    皇帝握着龙头扶手的五个指头渐渐发力:“他皇子府从谋反失败便被封锁,连只蚊蝇都进不去!”

    “染疾?”

    “哼,这疫病还真是贼得很呢!”

    怀宁公主咬咬牙:“不然女儿派人去探一探实情?”

    “来不及了。”他颓然一哂:“此事全凭心意,他不想去,谁也逼迫不了。”

    “外面那几个看来是指望不上了,那……便从屋内这几人中挑选吧。”

    语罢,压力几经流转,将氛围烘托得无比死寂。

    皇帝眼底乌青,面如枯槁。皇后木然无谓,放眼环视一圈,了无牵挂看着旁人的孩子即将出生入死,心中竟莫名痛快欢愉。

    德妃远黛紧锁,手中攥着帕子覆在胸口……在场两个都是她的亲生骨肉,无论如何这一刀都要砍在她的身上,叫她怎能不痛!

    时间一刻又一刻的悄然流逝,化为香灰与烟雾,渐渐散于空中,无声无形。

    殿内长久的寂静,终于在一声脆落的少年音中终止。

    “父皇,儿臣愿意出宫,主持祭礼!”

    三皇子不过才一个成年人腰间高矮,十岁刚出头的年纪,还没褪去幼儿般稚气,生得奶乎乎白嫩嫩。可说起话来,攥紧拳头,倒一派正色老成。

    说完还没等皇帝做出反应,德妃抢先一步从坐席上站起身,轻提裙摆,端正中不失柔弱地跪在了御前:“陛下!锲儿还是个孩子!请您开恩!万不能让他置身险境呀!”

    怀宁公主也忙将弟弟拉到身后:“黄口小儿!懂什么叫祭祀吗你!就算让你前去,百姓们也不会信服!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我懂!”哪知他却十分倔强,义正言辞地坚定道:“前几日父皇所行的祭天礼,桩桩件件儿臣都牢记在心头,此行定能胜任!”

    “而且,儿臣为父皇之子,乃真龙血脉,唯有我出宫引领百姓,才能安抚民心。”

    此话一出,悄悄在飞霜殿外靠着门偷听的宋辞,深深为三皇子的勇气所震惊。

    虽然在西丘十岁已不算年幼,但在宋辞眼里,一直都觉得他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童。

    今日,倒令她刮目相看了。

    “锲儿!”德妃声嘶力竭的呵斥,余后便没有了下文,只用帕子掩住半个面孔,哭得快要晕厥过去。

    皇帝见了心疼,嘴里跟着附和几句:“是啊,锲儿还小,又是我西丘唯一的皇子……断不能让他身陷险境。”

    皇后清冷出言:“怎么就唯一一位了?没了铮儿,那不是还有铭儿吗?”

    “呵。”皇帝冷哼一声,反驳:“他不是染病了吗?想来命不久矣了,皇后往后不必再将他挂在嘴边了!”

    简而言之,继承大统的人选,这就算是敲定下来了。

    怀宁公主知道大局已定,三人当中,只有她对西丘最无足轻重,于是一咬牙,跪在德妃身侧,向上首之人请旨道:“父皇,此行还是让女儿前去吧!女儿生为公主,从小锦衣玉食,受万民供养。既享了旁人享不到的福,自然也要担旁人担不起之责。”

    “钰儿愿代父皇出宫,为百姓祈福!此行定幸不辱命,不会给父皇母妃丢人!”

    看似复杂实则明朗的局面,只有这一个化解方法。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皇帝没有回答她,痛苦地闭上双眼。

    德妃却突然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一改往昔温柔典雅模样,母鸡护崽般将怀宁公主搂在胸前。

    “钰儿!钰儿……你不能去!外面是何等模样你不是不知道!那疫病沾染上便难逃一死!旁人避躲还来不及!你怎么还自己往上贴呢!”

    “母妃,只是出宫祈福,又没说一定就会染上疫病!”

    “糊涂丫头!你也不想想!进到被疫病重重包裹的地界转上一圈,就算神仙也要扒掉层皮的!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呢!”

    “你要是染了疫病,离母妃而去,往后可让母妃怎么活呀!而且……你自己也是当娘的人!你要是有个差池,你想过你的夫婿和幼子吗?你也舍得他们?”

    怀宁公主想起府中已经会蹒跚学步的奶团子,不禁落下一颗清泪:“可是母妃,事已至此,我们谁都没有办法……这是皇族的命,也是我的命。”

    皇后眉头一挑,语气无甚温度:“德妃,你左不让锲儿去,又不让钰儿去,我能理解你为母的苦心,可是,那谁去呢?难道你要让陛下亲自出宫,挤进染疾的灾民当中吗?”

    德妃平素纵然老实,可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她毫无避讳的直视皇后,眼角猩红,此刻和与世无争再无半点干系。

    “妾自然没有让陛下亲去的心思,只是感慨命运不公!”

    “大公主二公主,二皇子,还有远嫁藩国的三公主,他们都是陛下的血脉,肩负着同样的责任!怎的一个两个不愿来,便可逃脱掉责任,无人谴责,也无人逼迫?到了钰儿锲儿便紧追不舍?”

    “怎的偏我的儿女该死?难道唯独我的子女享了皇族荣光,旁人没有吗?”

    德妃护一对子女心切,一时癫狂顾不得许多。

    可她这么一问,倒把皇帝皇后给问沉默了,不知该如何作答是好。

    皇后干巴巴眨了眨眼睛,她自然也不愿在这种话题上过多提及自己的女儿:“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能化解危机的只有这两个孩子,德妃,你要懂事!”

    “妾也想懂事,可妾身为母亲,实在无法舍弃儿女去顾全什么大局!”

    “恕妾以下犯上,若那三位公主与二皇子无所担当,非让钰儿锲儿出宫,妾不依!大不了妾亲自到宫外主祭!让妾来代替自己的两个孩子!这总行了吧!”

    皇帝无奈呵斥住她:“德妃!切莫胡言乱语!你冷静冷静,容朕再好好想想。”

    “陛下,明日便是最后期限了,若现在不颁下旨意,趁今晚做出相应准备,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当机立断吧!除了这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皇帝烦躁不堪,将头偏到一侧躲开皇后的喋喋不休。

    这时,御前的内侍凑到他身侧,压着嗓子开口:“陛下……眼前除了您与两位殿下,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合适的人选。”

    “谁?”

    皇帝将头又转了回来,与皇后德妃近乎异口同声。

    内侍阴气森森的一张脸孔,朝着视线尽头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殿内从主子到奴才,十数道目光纷纷聚集到大殿外那被门掩着的半个身影上。

    女子姿容绝艳,神貌纯澈,躲避不及中夹杂几丝慌乱,眼瞳尽显迷茫疑惑,与无所适从……

    翌日,被倾盆大雨冲刷了一整夜的清晨,雨势完全没有衰减的迹象。

    本以为宫中会以此为由继续拖延,却不想卯时天明,承天门如约开启,仪仗冒雨驶出,为天下带来两卷御旨。

    ——

    永庆十一年,西丘大疫,百姓惶惶无以度日。

    天女伴君代理朝政,忧思国体,悲悯子民饱受疾苦,特请命出宫为众生祈福。

    帝为之动容敬佩,予以鸾鸟加身,亲封公主,封号祈宁,享俸四百石,田地九顷,其余参照嫡公主规格配备,准许自京城开府独立门户。

    为开元迭新,改立年号朔德,大赦天下,为民积福。

    朔德元年,元月,祈宁公主自承天门出宫,乘宫辇前往玄武街。

    她身着东拼西凑,毫不合身的华服,头顶金凤冠,棉纱质地长巾掩面,峨眉淡扫,眼眸锁愁,空有一袭贵气奢靡。

    偌大宫辇宽广开阔,坐在其中却仿如笼中的猴子,要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观望打量。

    她浅浅伸出手,滂沱雨滴敲在手心,很有重量,砸得掌中发麻。

    她现在是公主了。

    一个有俸禄,有田顷,没有封地的公主。

    旁人的封号都是按封地所取,亦或者封地按封号更改名字。

    她呢?她算哪门子的公主?

    祈宁。

    无非承载着民间沟通皇族的厚望,同时背负着皇族不愿担当的风险。

    她是时局所迫,逼不得已的产物。

    就像是皇后身为皇子妃时戴过的这顶头冠,顺宁公主出嫁前没选中丢下的这件礼袍,已故太后的东珠颈链,再搭上德妃没怎么穿过的,颜色刚好配得上的锦履。

    不合时宜的它们,凑在一起,组成一个不合时宜的她。

    宋辞笑笑,比哭好看不了哪去。

    可当她将视线眺望出去,那一幕幕疾苦在她面前展开……

    突然,她笑不出来了。

    “停下!”

    纷乱的雨点声中,传来她镇静的号令声。

    驱马的内侍与周遭禁军愣了下,以为她心生惧怕,要临阵脱逃。

    但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公主,还在这种关头救皇族于危难之中,他们不敢违背她的命令,终还是将宫辇停下,只在心中暗暗期望她不要作死,免得一会儿又哭又喊的被他们押着去主祭,面子上闹得谁都不好看。

    宋辞等宫辇停稳,缓步踏至地面。

    身旁禁军撑来油伞,被她拒绝了,自原地理了理衣装,双手持好自己的玉圭,挺起腰脊,一步又一步地迈开,任雨点锤打,坚定不移地走向玄武街通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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