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菀柳一路跟着回了紫宸殿。
天子走在前，径直入了内殿，在窗边的罗汉床上落座后，见俞菀柳还站着，便伸手。
“怎么站着，过来坐。”
“谢陛下。”
落座后，俞菀柳并未主动开口。
她想着，陛下特意叫她跟来紫宸殿，想是有事要说。
方才朱镜殿那场面，天子直接说了亲自过问柳宝林小产一事，叫她过来，应当便是因着这。
稳妥起见，最好是自己先不开口。
“才刚在朱镜殿人多，朕不好多问。”待宫人上了茶后，天子才开口，说的却不是俞菀柳想的那样，“你染病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尚药局果真不给药，才逼你的去太医署取药？”
俞菀柳一顿。
怎么也没想到，叫她来紫宸殿，第一件问的竟是她生病的事。
“臣妾只是染了风寒罢了。先前反反复复也是意外，尚药局……”她停了停，几息后才继续，“尚药局那边先前药材短缺，一时供不上明义殿也是有的。好在霍司医还愿意来替臣妾看诊，臣妾拿着他开的方子，去太医署抓药效果一样。”
天子却不认可她的话，“果真一样，你又怎会病情反复，以致至今未愈？”他说着像是想起什么，长眉一皱，“先前朕便觉着你胡来，天寒地冻还赤脚踩在雪中，如今看来，你果真任性，明明尚在病中，还那般逞强！”
他也是这会儿才想起先前对方雪中一舞的事。
“那时你便瞒着朕，若非今日这事，难不成你根本不打算叫朕知道？”
“臣妾也只是不想陛下担心。”俞菀柳软着声音道，“先时病情反复，更多是因着炭火不足，臣妾想着，陛下既愿意来看臣妾了，明义殿短缺的东西都补上了，自然病会慢慢好起来，也就没提了。至于雪中起舞，也是臣妾太久没见您了，过于思念才跳了初见时的舞，原以为陛下厌了臣妾，此生都不愿再见臣妾，谁知您还愿意踏足明义殿……”
她几句话，将天子思绪带回两人初见。
当初也是那样，她于琉璃白雪中吹笛起舞，碎琼乱玉映衬得她人比花娇，转身时那面容的惊鸿一瞥，霎时落进天子心中。
以至回了宫便下旨封她为妃，迎入皇城。
“音音这是怪朕先前冷落了你？”思绪回来后天子看向对方娇美容颜。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够，若不然也不会让陛下恼了如此久。”俞菀柳像往日那般，微微低头，露出几分楚王妃的神情，“陛下如今还愿再看臣妾，臣妾已是喜不自胜，又怎敢怪陛下？臣妾只求陛下日后莫要再厌了臣妾，放弃臣妾了。”
她在天子跟前，素来都画的一双柳眉，眉尾微弯，削弱她原本比楚王妃更为艳丽的气质，反显出几分对方的温婉柔顺来。
天子向日也喜欢她这模样，床榻之间情到浓时，偶尔也会抬手轻抚她的柳眉。
只是今日不知怎的，看着她和往昔一样的神情，那双柳眉便有些刺眼起来。
“音音过来些。”
俞菀柳便顺从地往他那边靠了靠，接着便见对方抬手，修长的指尖落在她眉尾上。
“这柳眉不适合你。”他忽然说了这么句，“改日换了吧，朕记着你曾画过拂云眉，那个更适合你。”
拂云眉……
俞菀柳脑中不自觉浮现柳宝林的模样。
她见柳宝林的次数少，可却记得，六宫嫔妃唯有对方画的是拂云眉。
其余人，包括俞菀柳在内，都总是描柳叶眉。
原因无他，只因柳叶眉是楚王妃爱的。
嫔妃们见俞菀柳因着楚王妃得宠，心中自然羡慕，想着生得不像，眉描个一样的，能让陛下平日里多看几眼也是好的。
而拂云眉，俞菀柳入宫后唯有一次描过，还是先得了消息，陛下当夜不会来明义殿才描的。
她从来不喜欢柳眉，唯爱拂云眉，那回也是画给自己瞧。
只是不想原本定了去谢昭容宫中的天子半途改道来了明义殿，俞菀柳来不及换妆便去接驾，也就被对方看见了自己刚描的拂云眉。
也是那回，陛下看见她的眉便不甚满意，当即便让她去换了。
从那之后，俞菀柳再没画过拂云眉。
眼下陛下主动让她日后换妆，又想到柳宝林骤然获宠，还有对方的容貌。
俞菀柳原先只是有些隐约的猜测，这瞬间都变得明晰起来。
她紧了紧指尖，好一会儿才扬起抹和婉的笑。
“陛下，可是臣妾喜欢这柳叶眉，这么长时间描这眉都习惯了，若忽然变了，反倒不习惯。”她道，“陛下难道不喜欢么？臣妾的容貌，配这柳眉，不是很合适吗？”
是啊，多合适啊。
她的脸和楚王妃如此像，再描个和对方一样的眉，错神间就容易将她看成楚王妃。
先时的陛下，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为什么要改？
她不想改。
她只要陛下一直将她当成楚王妃就够了。
俞菀柳眼波盈盈，眉宇之间愈发像自己求而不得的那人，天子原本心中隐约生出的那些情绪，在见了她这样的模样后，又全都消散不见。
“音音说得对。”他指尖在对方眉尾轻轻流连，“这柳叶眉，与你很配。”
俞菀柳便笑得愈发温婉。
又说了几句后，天子才收回手，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你还没回答朕方才的问题，尚药局，果真苛待了你？”
知道自己不照实说，今日是过不去了，俞菀柳值得将先前的事都说出来，只是提了句霍司医与旁人不同，是尚药局唯一一个愿意替她看诊的人。
“既如此，先前朕问你时，你为何只说了内侍省和六尚局，尚药局只字不提？”
若是她提了，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
柳宝林的药是在太医署出的问题，若尚药局先前一并被查，明义殿的药早改回尚药局供给了。
俞菀柳停了停，好一会儿才开口。
“尚药局……毕竟是殿中省管辖。”
而殿中监，是时刻不离天子的钱益。
天子闻言便明白了，这是避着御前，避着钱益呢。
“听到昭仪说的了？”天子这回转而看向一旁的钱益。
钱益心中一紧，忙躬身请罪。
“陛下恕罪，昭仪娘娘恕罪，是臣治理不严，才让尚药局出了这般拜高踩低的人，臣甘愿领罚！”
他也是没想到，自己手下竟还有如此眼皮子浅的，自己得罪昭仪，这会子还带累了他。
“钱大人这是怎么的，此时与你又无关。”俞菀柳道，“不过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罢了。”
殿中省总领御前六尚，身为殿中监，自然不能人人都管到，俞菀柳也从未对钱益有过什么不满。
陛下见状，便道：“昭仪不怪你，你该记着才是。”
钱益便忙对着俞菀柳谢恩，接着才听天子又说了句。
“此事既出在殿中省，便由你去办。适才昭仪说，先前是尚药局的一个医佐最为苛待，旁的人你自己看着办，那个医佐现在去带来，让昭仪亲自处置。”
钱益忙应了声，正要退下去殿中省，俞菀柳便开口唤住。
“钱大人留步。”见对方停下，她才又道，“那医佐本宫也不认识，先前也只是听得云初说了当时情况，将人带来便不必了。”
闻言，天子笑了声。
“先前总听得嫔妃们来朕跟前告状，说你爱罚人，怎的这会这欺负到你头上的，你都放了？脾气变好了这是？”
“陛下又笑臣妾，臣妾脾气一直很好。”天子不置可否，俞菀柳也没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对着钱益道，“人带来就不必了，本宫不想见他，陛下既说了让本宫处置，便劳烦大人，找着人后逐出宫去就是。”
天子笑意加深。
“是，你脾气果真很好。”
睚眦必报，才是他印象中的音昭仪。
直到钱益退出殿去，俞菀柳才想起自己先前就想问的事。
“陛下，您将柳宝林的事交予臣妾去查，臣妾定然尽心查出个真相，只是您说亲自过问，臣妾想着，您日理万机，此事又琐碎，钱大人另有事办，不若让周安来，他身居殿中丞，先前也同秦宫正查过事，自然稳妥。如此陛下便不必费心在这些事上了。”
她其实不在意对方一起过问的，此事她干干净净，唯一的疑点就是让集草碰过柳宝林的药，而这点她从一开始便承认了，所以根本不怕。
只是她觉着，此事若果真由陛下参与，查起来便要麻烦许多。
许多法子都不可用了。
原以为要发一番功夫才能说服对方，谁知她话刚说完，天子便摆摆手。
“不用周安，此事你自己查便是，让尚功局秦宫正协助你。查出结果直接告知朕就行。”
俞菀柳一顿。
“可方才在朱镜殿陛下您……”不是这么说的。
“朱镜殿中嫔妃聒噪，朕不欲再与她们多言。此事你来查便是，朕知道你不是那下手的人，届时无论查出什么结果，朕都信你。”
听了这话，俞菀柳心中第一感觉不是感动于对方的信任。
而是对天子心意的迷茫。
她确实不明白。
因为从还在朱镜殿时，她便发现了。
陛下似乎真的不怎么在意这个孩子。
似乎对他来说，有便接受，没有更好。
恍然间，俞菀柳想起对方对楚王妃的情深。
心中忽地涌出一个念头。
很可怕，也……很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