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水榭

    汀兰水榭午膳是各吃各的,丫头早早把膳食去厨房领回各自屋子,而檀琤珈桌上只有膳食,未曾见人。

    檀琤珈自饮秋回来,就犯迷糊,沾玉枕就睡,梦上西山,再醒来已经申时三刻。

    “奴婢把饭菜热一热。”萤火和银烛静等着给她梳洗和热午膳。

    檀琤珈一张白俏脸蛋,还未彻底醒来,眼睛阖着,一只手隔着幔帐伸出来,“银烛,你去把陆世子找来,悄悄的躲着点人。”

    萤火给她梳洗完,也站到门口候着,檀琤珈盯着软塌旁处棋盘,记得之前她说喜欢下棋,她母亲南嫣黛就托宫内玉匠磨了玉棋给她,玉养人,她那绒院内只要是能工巧匠可以做的,就全是玉打磨。

    她究竟该怎么做呢,一个王朝覆灭,公主的下场不是殉夫,就是殉国,怎么才能保全她母亲呢。

    身为一国公主,最忌讳的就是情感,可她有血有肉,切切实实有十四年的情感,这世上真有两全之法吗?

    檀琤珈把玉棋,白子,黑子打乱,又一个个分离,试图想到什么,却又想不到,只觉心里闷闷堵得慌。

    “郡主,陆世子来了。”萤火着人先在门口,她进屋回禀,看着乱糟糟棋盘,“郡主这棋,奴婢来摆吧。”

    檀琤珈把两个玉棋笥分别放在她面前和对面,朝着萤火交代:“把人喊进来吧,你在外面看着。”

    萤火一听,退了出去,等陆琮予进屋后,才把门也带上。

    “郡主找微臣何事?”陆琮予恭恭敬敬朝着檀琤珈行了个礼,语气有些乖张,想着可以宽慰一下,从进来就见她面容忧思,应是有事同他讲。

    檀琤珈手中还攥着一些黑子,世上没黑玉,这些个黑子还是染色才成的,朝陆琮予递眼神,示意人坐下,她这会可没工夫与人瞎扯,也不想猜对方话中意,像是冰山深渊,深不见底,漠视一切,“没事自不打搅你。”

    果然,不论是女婴、女幼童还是少女,都是善变的,几刻前,还一起掷石子,眼下嘛,就如这棋一样,成迷。

    “伸手。”檀琤珈把拿黑棋的那只手抬高,移至陆琮予面前,见对方乖乖听话,杏眼微转,掠过一丝不可思议,缓缓浅笑,给人放到手里。

    陆琮予不懂,看看手中棋,再看看人,居然在笑,还有什么比少女善变更琢磨不透之事吗?“这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檀琤珈瞧着他,像一个孩童,追着她问为什么,眉睫微翘,像蝴蝶扑朔一下翅膀,话语也清甜不少,“玉凉,手热。玉会因手热而升温,手会因玉凉而降温。”

    黑棋只几颗全在陆琮予手心,檀琤珈放他手中时,就已感觉不到玉原本冰凉,而带着少女润热。

    很多事情说不出口,檀琤珈照常吸了口气,吐出。

    陆琮予与她不同,自幼远在边关,父亲未再娶南祈女子为妻,归根结底只是个臣子,听她言令;而她呢,北冥公主,还有个带她如亲女般的南祈母亲,北冥送入南祈的奴隶尚且朝不保夕,她却为了一个南祈人想两全之法,苦笑低吟,“没什么。”

    话不说,陆琮予也是猜不透,只得在一旁瞧着,檀琤珈心里肯定有事,给她的几枚棋子另有深意,可到底不是她肚里蛔虫,猜不透。

    檀琤珈手执一枚棋放在玉棋盘中心,落棋后,指尖点了几下,“这是皇位。”随后围着四周各放一枚玉棋,围成一个正方形,开么见山,“这是四位皇子,就晌午所见那四位,老四南承乐是五公主府上的,十岁有余,也需谨慎,防止人扮猪吃老虎,剩余三位非常要注意。”

    “你哥哥也要多加注意吗?”陆琮予反问,不是他觉得南清羽不可疑,而是觉得南清羽对檀琤珈很好,也不知为何就脱口问出来。

    檀琤珈眼底闪过一缕诧异冷意,既对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诧异,又对陆琮予打断她说话不悦,先没回,围着正方形周遭,又摆了四枚棋子,“这四枚分别是瑞王、平王、政王、良王,都一样难对付奸诈狡猾。”

    她又拿起一枚棋子,没下,在手中把玩,想着刚陆琮予那句话,杏眼转瞬阴冷,“亲情与前路南清羽拎的清,与皇子,王爷而言那把龙椅就是最终目标。”

    陆琮予却听着这话悦耳万分,他今日被那四位皇子邀请去饮秋骑马,想来就是已经开始拉拢他,“皇上不是选了四位公主嫡子过继,那亲王也蠢蠢欲动吧,必定是觉亲王血脉更加纯正。”

    檀琤珈笑了笑,“你猜的对,可这四位王不依靠彼此,都单打独斗,表面为善,内里暗斗,盘根错节,不过他们最终目标也是龙椅,只得一人,必定是龙虎相争。”

    “还有四位皇子,我哥哥南清羽为长,南靖云和南峥云为二三,俩人是好兄弟,南承乐为四,年龄最小,这四位看似同吃同住在皇子所,实则都有公主府为后盾。”

    陆琮予听着还是有些吃不透,迟疑:“所以皇帝是不是也会防着这些过继皇子呢,这涉及外戚干政。”顺带在里圈四枚棋子上叠加一层。

    “没错,皇帝面上不说,在意的是我哥哥,嫡系血脉最可靠,无论是我母亲与谁生的,都是我母亲的孩子,也只有亲兄妹才会惺惺相惜,但剩余三位公主府不见得,私下里与谁往来,暗暗联络朝中官员,也不下少数。”檀琤珈伸手抽掉一枚叠加的棋子。

    息亭深处是一片竹林,风飒飒搅动着,忽左忽右,檀琤珈每每听这声,都觉莫名心烦,令陆琮予把窗户关上。

    才慢慢把这些白棋全拢到她这边,重新摆放,“很多时候,不到最后是看不到结局的,一切设想只是虚无。”

    拿起一枚棋子重新摆在中间,周遭放了九颗,“可陆府至关重要,因为执掌兵权,皇帝也不例外。”

    “不出所料,晚宴也是鸿门宴,陆府上下丫鬟要陆续有着落了,保不齐还有些娇美的。”檀琤珈说完又轻笑几分,倒不是觉的不妥,而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就是不知她这刚从边陲回来的下属,能不能受的住。

    “那郡主呢,来年及笄会挑选什么样的儿郎?”陆琮予把白棋一颗颗拾起,有条不絮地放到檀琤珈面前玉棋笥内,拿起他自己面前的黑棋,下了一颗。

    他趁檀琤珈沉思,瞄了她一眼,眼神说不上的隐涩,少女眉眼低垂,手执棋子,昃光隔着錡窗宛如月上弦,落在隐晦上,就这么思考着第二颗棋子怎么下。

    檀琤珈从自个想的那句话中抽离,陆琮予的目光早早躲开落在棋盘上的那枚黑棋上,二人目光错开,她落了一枚白棋,“来年事,来年断,不知归路几许,但愿子落如愿。”

    陆琮予脸色有忽而笨拙,想着他问这问题有些傻,可他为何开口问呢,他自己也不知,默默在心里把这句话翻译了下,来年事,来年思考评判,未看前路漫漫,即使有意也存变数,期望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不知不觉半卷残阳满江红,竹屋藏日落,波上帆樯如云。

    檀琤珈坐上息亭往去船亭的船篷里没多久,就听着船亭戏曲儿婉转,还是她最爱听的曲儿《帝女花》①,讲的是公主与驸马的悲情爱情。

    “能不能看着点,前面船篷里坐的谁,竟如此不紧不慢,害的后面船只缓缓进行。”

    萤火和银烛俩丫头落座檀琤珈对面,听着这牙尖嘴利的话声,真想给这人一巴掌。

    “郡主,这李府小姐也太目中无人了吧。”萤火坐在一侧撇撇嘴,有些气不过。

    檀琤珈稍稍前靠,也只能看到正后面船只外头迎面站着个丫头,看不见脸,只道不是普通丫头,而船篷坐着的,她倒是看得清,就是李沅。

    这话刺耳万分,可贴身丫头敢如此说,便是受了李沅意,才可放肆,不然早不知死多少回。

    这人常常与檀琤珈不对付,总觉她这个外来人凭甚能稳居公主府,李府早早存了心思,想着她母亲南嫣黛无女,可以把李沅养到长公主名下,说不准还可以混个郡主,还多一条出路,只可惜半路她杀出来,这李府上下怕不是希望她早早一命呜呼。

    “李小姐,一贯会刻薄郡主的,船只稳稳当当前行,郡主前面也有,怎得不见连前头的一起骂呢,怕是前方船只想骂不敢骂吧。”

    说这话的正是南伊依,母亲死去,尚未下葬,她不得推却,只得着雅衣前来,素衣不可,那样指不定还要给府上闹多少腌臜事,就连平日里那些花招钗环也一并换成银簪,一夜间也长大不少,檀琤珈帮过她,她就当做件好事,站在船头,右手转着手中扇面,就连目光都未分给李沅。

    说到底不过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愁家满面泪似流,眼下依旧照如旧。

    “哟,我当是谁呢,看来三公主去世对你打击不小,都转了性。”李沅从船篷提裙站出来,言语刻薄,可却惹得周遭贵女,丫头抿嘴偷笑,她这一身衣裙着实让人看不懂。

    穿衣讲究不过三色,从衣领到鞋袜不过三色,发饰要雅,步摇要稳,而不是满头朱钗,步摇晃动不止。

    李沅单单衣裙就五色,步摇就从船篷出来,一直摇曳不止,足矣可见幅度之大。

    李沅吃了哑巴亏,打头船只她可不敢骂,那是当今皇上与皇后娘娘,还有四位皇子船只,她没心没胆,也只能把气撒到南伊依身上,如今人母亲去世,公主府不如往昔风采,就算刻薄两句也无碍。

    “三公主府失势不失势,与李府可八竿子打不着。”南伊依话里有话,面上看着和善,却暗藏玄机,公主府是明面失势,可李府是表里,内里都已是强弩之末。

    别家嫡女都是面上娇惯,私里算的定,李沅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就透着一个字:蠢。

    可惜李沅听不懂,还在窃喜,觉得这话是在恭维,毕竟三公主去世若和李府扯上关系,那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檀琤珈移步从船篷出来,毕竟她这个被议论的当事人不出场也不太好,上上下下打量过李沅,挑逗味滋生,看见咬人的狗谁不想逗逗,“沅姐姐,今日这五色衣裙莫不是打趣五朵金花?”

    众贵女嫣嫣一笑,当今都城谁人不知,李大将军与妻子孕育一女二子,而李沅就是这嫡长子的嫡孙女,嫡次子只有五女,当时五朵金花晓誉比嫡公主还好些,不过今朝,五朵金花,夫妻异心,想合离归家,李府不收,只得半世消磨,悔也晚矣。

    李沅指着檀琤珈跳脚,气不打一处来,莫若不是在小船上,摇摇晃晃,指不定上前掐她的心都有,泼泼赖赖,持扇的手指着她,“檀琤珈,你别得意,怪只怪我五位姑母不中用,留不住丈夫心。”

    “小心膈着牙,日后也是你的下场。”南伊依目光施舍给李沅一分,带着蔑视。

    噢对,李沅这一嫡长系有位荣妃大姑母,还有位嫁回外曾祖母娘家的二姑母。

    “依着规矩,你该给我行个礼,恭恭敬敬喊我声福乐郡主。”檀琤珈也不是好惹的主,别人惹她,哪有打破血牙囫囵吞的道理,吞也该别人吞,语气娇柔较弱,倒叫旁人硬生生,浮现些怜惜。

    南伊依瞥了一眼檀琤珈,笑笑,恍如隔世,儿时俩人也是吵吵闹闹,双方直呼大名,甚至掐过架,衣如旧,人如旧,心境如新,抬头看着这落日余晖,霞光万丈,令人留恋。

    李沅收了收气焰,辛酸泪下,梨花带雨,略略拧着声音,颤颤,“你也不过是仗着身份,欺压百姓。”

    “沅姐姐,妹妹十四未满,姐姐十七有余,福乐不过言语不当,姐姐就说的这般严重,终究是妹妹不招姐姐怜爱。”左不过是软声软语,檀琤珈跟着南嫣黛入宫时,常瞧那些宫中娘娘们用此脱开嫌疑。

    不过学个入木三分,也学来皮毛,应付李沅足足够,檀琤珈没哭,因为待人见人妆容要整,只是抽噎几分,模样惹人怜爱。

    “绒绒。”黄静柔船只早早停靠船亭边上,人也在船亭扶着勾栏看着船只移近,她不知檀琤珈发生过啥,不过看着那李沅一副泪痕横生模样,真真忍不住浮笑,内心直觉真解气。

    檀琤珈听着声音从她头顶传入耳畔,抬头一息盈盈而笑,哪有半点刚刚不悦模样,“静柔。”

    上岸后,檀琤珈找黄静柔说话,席宴尚未开始,多数人也是聚众说话,就连她母亲父亲也被人围着,不过未见她哥哥,许是也与人开怀吧。

    黄静柔拉着她说悄悄话,一想到刚李沅那样,就止不住嘴角上扬,朝那只未上岸的船篷看了眼,小声鼓捣:“那李沅,现约莫在船篷里补妆呢。”

    “那是她自找的,晚宴未开始,就撑得慌。”檀琤珈后腰倚着勾栏,手垂在腹前,玩弄扇面,双面梨花扇,梨树枝斜斜横着扇面,几朵梨花白清如钻、素洁淡雅,花蕊点的却是梅色,多了几分俏皮,扇面边缘提了字:玉梨独枝淡香清。

    “皇后娘娘呢,我看船只还在你之前。”檀琤珈四处打望,未看到身影。

    黄静柔牵着她手,就是等着人上来,一起去,“在船舫,我们去看看。”

    船舫内,内顶檀木悬梁刻着凤凰,其他陈设与皇宫无二,朴实无华,檀木桌椅,独独高台所坐女子雍容无比。

    恍如仙子下凡,绾着抛家髻,插着金累丝镶宝石风钗,正中凤冠凤凰于飞,搭着玛瑙流苏,金色长裙缭姿吉祥如意纹,外着一件风纹如意纱,面眼含笑,手戴金花钏,足矣彰显身份。

    黄卿珞待二人进来后,屏退左右,只留下二人,迫不及待,“我的两个小祖宗,盼星星盼月亮的。”

    “舅母,前几日才在如意宫见过。”檀琤珈靠在皇后左肩撒娇,手指绕着黄卿珞腰间香囊绥。

    黄静柔靠着皇后右肩,“就是啊,姑母,我明明十日前随父亲一同看望过姑母。”

    “诶,可你俩今日这么晚才来,晚宴再过一刻钟都要开始了。”黄卿珞假装有些不满,伸手在俩人鼻尖都划拉一下,“如今还是宫外安稳些,你俩这性子收敛一些。”

    “姑母,那李沅都欺负到绒绒头上啦,刚刚还梨花带雨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娇气鬼似的。”黄静柔说起这个,站起身来,气鼓鼓告状。

    “舅母看看有无伤着。”黄卿珞眉愁不展,一脸忧心,说啥也要拉着檀琤珈检查。

    檀琤珈见状,连忙回话,“舅母,我能有什么事。”

    “李府没好日子过了,放心。”黄卿珞把俩人手揽在起,语重心长。

    檀琤珈这白来的舅母待她甚好,甚至都可以说是当女儿对待,说这话更是不把她当外人,自是真话。

    注释:①出处:京剧《帝女花》是1957年首演的一场粤剧作品,作者是唐涤生,来源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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