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西巡庄

    连着赶路两个时辰,才到郊西,城郊路修缮过,不算颠簸,对檀琤珈来说非常颠簸,急困睡不着。

    马车刚到,田庄门口乌泱泱一堆人迎上来,脸上挂着汗珠,烈阳当头,打头的管事矮胖矮胖,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率先迎上前,朝着檀琤珈行礼,又朝陆琮予行礼,虽然这人他不认识,但能被带着巡庄,理应行礼,“郡主,庄内一应俱全,账册已放在郡主惯用的月牙桌上。”

    这位刘管事,檀琤珈倒也了解,处处替庄子和农户周全,“刘管事,这大热天的,劳烦您这么辛苦候着。”随后看着刘管事身后农户,实在是不用这么等她,实属不忍,“大家快些吃饭去吧,有事我再唤大家。”

    刘管事跟着檀琤珈边走边说,“老奴应该做的,每年都盼着主家来呐。”

    檀琤珈连着来过几年,对这话听了太多遍,也不是恭维话,只是盼着能给底下农户分点赏银,或者加点月例,管事能做到这步,她很欣赏,也没多话,只说:“去年收成很好。”

    进到主屋,檀琤珈考虑到陆琮予,“刘管事,找几个人把偏院收拾出来。”

    刘管事大约猜着是给一旁坐着的公子住,“回郡主话,偏院昨个一并收拾好了。”

    檀琤珈稍稍放心,要是没收拾,恐是陆琮予午憩要在檐廊下,“对了,刘管事,听说你们这流着一首儿谣,可有这回事?”

    陆琮予明显注意到刘管事弓着手明显颤了下,看来却有此事。

    檀琤珈示意两个丫头把门和窗户都关上,刘管事才缓缓开口,“这郊西一带不太平,这里官差尽归良王殿下管辖,我们这些庄子,除了几户高门庄子外,剩余庄子都被践踏不成样,各种刁难敛财。”

    嫡公主府给人十个胆子也不敢糟践,因为别有用心,檀琤珈坐着静静喝茶,默不作声,她想等着刘管事一并说完。

    刘管事看了看娇滴滴的主家,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矜贵公子,难言之隐哽咽在喉。

    “无妨,刘管事接着说便是。”檀琤珈见人面色难堪,提醒。

    刘管事左右为难之际,吃了颗定心丸,他心里直上直下的,那东西他看了都心慌,“琉璃,琉璃,这说的是北冥奴隶项上人头啊。”

    怪不得檀琤珈一听到这儿谣就心慌,隐隐揣测过,可怎得也没想是这么个事儿,心微一沉,没直接把茶杯放在桌上,而是递给身后的丫头,尽量让她自己看起来是郡主,而不是北冥公主。

    “那些个官差,丧心病狂的把不听话的奴隶砍了头,弄了一个作坊,老奴没去过,这东西老奴倒是见过,就是供小孩玩赏的圆球,涂了很多颜色,被称为琉璃。”

    陆琮予自幼见惯横尸曝野,死于他剑下的小国士兵数不胜数,可这都城盛世,也会有此等恶闻,简直丧心病狂。

    进去是头颅,出来是琉璃,檀琤珈手捏着桌沿,微微前仰身子,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握着,丹蔻指尖嵌进手也感觉不到痛,内心有两种声音冲着她,一种是怒火难消,她在锦衣玉食,她的子民生死难料;另一种就是她不能怒,必须拧着劲让怒火销声匿迹。

    “这后面的儿谣,起初是那些个奴隶自行编的,偶尔排子车拉着这些人走过时,会唱两句,久而久之孩子们就记下了。”刘管事说完,泪水遍布脸颊,也悲痛不已,多嘴两句,“这些男儿本值年少,活生生被糟蹋,真是挨千杀的。”

    檀琤珈坐在主位,如坐针毡,脑海里像是蜡烛燃烧快尽时气若游丝,只可惜靠着一点理智撑着,她恨不得现在就去查探,可她终究是南祈郡主,而不是北冥公主,只能装作漠不在乎,“刘管事,叫人传膳吧,您也快些去吃吧。”

    午膳照常只有她和陆琮予,庄子不比家中,错过饭点就得挨饿,农户都是普通百姓,总不能撂下活不干,专程给人做饭吧。

    陆琮予见檀琤珈不说话,他也没说,俩人就这么默默吃着。

    他心里已经开始默默考量,这南祈官兵无所不用其极,他作为北冥子民,这让他如何忍得了,不行他晚上得抽空去看看,但是他不知关押之地在哪,只好试探,“郡主,了解这些北冥奴隶吗?”

    ‘琉璃,琉璃。琉璃尽归我玩赏。’

    ‘郊西霜雪不断头,银铺千里无问津。’

    ‘弦月凉凉空照头。’

    这诗的后几句恐怕说的是,郊西下不完的雪,即使铺满千里大地,也不会有人想着管管,月空当头,也管不了这世态炎凉。

    许久,檀琤珈思绪缓过来,这饭按她口味做的,吃着也没劲,可人饿了不得吃饭吗?无精打采,尽量让她自己平静,因为眼前坐着的是南祈侯府世子。

    “那些小奴隶并不是在庄子上做活儿,而是每天起早被官差领着去都城各个地方修建屋舍,风雨无阻,都城这几年新修的院舍,皆出于他们之手,而他们住在郊西最里头那些破山洞里。”

    檀琤珈这么些年,对于北冥奴隶关在何处,早有耳闻,可她却一点不能做什么?只能等啊等,这么些年,里里外外都快把南祈都城翻遍了,都没找到她父亲说的,另一位被掉包的北冥人,听说还是她和那人还有娃娃亲,眼下都不知是死是活,当年另一个是被谁抱出来的,她和檀修敬都不知,更别提隐姓埋名后怎么找。

    她不怀疑陆琮予问的问题,但凡是个正常人,像陆琮予和刘管事这样会悲恸才对,灵机一转,反倒是可以利用一下,“这地盘说起来还是良王管辖,晚上要不要去刘管事说的那边拜访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绊倒良王的证据。”

    反正利用一次也是利用,两次也是,也无所谓。

    陆琮予夹的一块肉就这么脱离掌控,手怔在空中,这即便去不了北冥奴隶住所,去作坊看看,若真良王所为,把人扳倒,何尝不失一种好方法。

    事出紧急,檀琤珈吩咐厨房早早做饭,至傍晚,二人就已用完膳,溜达出门,带了丫鬟和随从。

    檀琤珈心里跟明镜似的,以往年惯例,那些官差首领会在今晚过来拜访她,她浩浩荡荡出门,让人扑空最好,若人来拜访,她藏着掖着不迎人进来,倒是她的过失。

    先发制人,登门拜访,马车行了约莫七八里,才到。

    刚下车,檀琤珈就被浓重的熏香味呛得不轻,帕子捂嘴却缓解不了几丝,这地她没来过,“一群官差,这么重的香。”

    “还有股血腥气。”陆琮予驰骋沙场多年,血腥气他还是闻得出来。

    隔着老远,就看着庄衙门口有两个小厮在点灯,察觉到有人来访,两个小厮脸色难看,一人慌忙跑进禀报,一人跑上前迎。

    上前迎的小厮朝檀琤珈拱手行礼,落落大方,让她挑不出一点错处,唯一她捕捉到的就是这小厮脸上有一丝发怔,应当是不知该给陆琮予行何礼。

    这里的官差惯会见眼色行事,她自然也不藏着掖着,“陆候府世子。”

    没过多久,王振提着衣下摆,笑呵呵地跑过来,矮胖矮胖,走路跛着脚,周身香味过于繁重,逼着她退了一步。

    “老奴不知郡主和陆世子前来,有失远迎,还望郡主恕罪。”王振本正在欣赏早晨刚砍下的人头,小厮禀他,可给人吓不轻,只得立马出来,未换衣衫,“郡主您看,您不喜香,要不老奴换过衣衫,再去拜访如何?”

    檀琤珈心知此事已成,“之前都是差爷过去,今日膳后闲来无事,国来看看,差爷也不用过去了,时辰差不多,本郡主就先回去了,不用送了。”

    王振瞧着人走远后,才长舒口气,“去给郡主庄子送点瓜果,致歉。”

    郊西庄子以耕种水田为主,瓜果稀有,赔礼正当是。

    扶柳摇曳,蜿蜒森森阴冷,一辆马车就这么通行其中。

    “世子爷,郡主,刚银烛姑娘和属下一同查探过了,我们过来时,附近一两里的水田小径都未有通向庄衙后方的。”青词和银烛在半道下的车,这会儿正在车上复述。

    檀琤珈和陆琮予在来的路上就盘算着先大张旗鼓去一趟庄衙,折返时悄悄偷溜进去。

    陆琮予手弯曲撑在腿上,马车内灯芒柔和,倾倾温暖化不开他眉头薄霜,无论如何他今晚得进这庄衙一趟,他和檀琤珈目标不一,他得找到那些残害北冥奴隶的证据,为北冥奴隶争取普通待遇,而溜进去找到琉璃球,再或者亲眼所见,那么他就有了目标。

    他想着檀琤珈的目标确实是扳倒良王,但却不是为想为北冥奴隶争取什么,自古道不同不相为谋,况且他还有尚在胎腹就指腹为婚的公主要找,他尚不知人下落,“无路,那便走一条出来。”

    檀琤珈本来就在寻思在离庄衙一里地左后方,有处丘陵,借力使用轻功进入院中不成问题,有难点的是她根本不知里面有无人把守。

    “无路,那便走一条出来。”

    这是陆琮予在二人初见时用的口吻,懒懒散散却有一股韧劲,不拖泥带水。

    “我也去。”檀琤珈不由分说,见人下马车,她也跟着下。

    陆琮予有些心不在焉,他不反感檀琤珈,甚至是带有喜欢的,指腹为婚这种东西可有可无,可他远远有比这两件更为重要的是等着他去做,也不想把这份爱意宣于口。

    至于檀琤珈想跟着就跟着吧,他确实无法阻止别人做的决定。

    马车停的地方离庄衙不远,两个丫鬟两个随侍都被留在车内,若听见打斗,立即就能赶到。

    水田蛙声一片,檀琤珈心里化不开的燥意,皱了皱眉,叫啥叫,真的是。

    回头看了眼陆琮予,就这么揣胸看着她,跟着她,看得出人不是很高兴,而她的火气硬生生憋了回去,她还指望人能娶她呢,瞥了瞥嘴,接着前行。

    小径都是小土路,走没多久,没注意到她的裙摆就染了土灰,想着若能从这找到真的找到线索,那些奴隶或许就可以不用这么遭受非人折磨。

    南晋元的兄弟中,良王最小,心却歹毒不堪,檀琤珈甚至都猜过良王就是当年那个去北冥假意示好,背地里与南祈里应外合的奸细,可她没机会上前试探,人也不会平白无故露出马脚。

    二人走了没多久,便借着丘陵,飞到庄衙后院屋顶。

    那股子香味直冲檀琤珈天灵盖,而且比刚在庄衙外逗留浓重多许。

    陆琮予见人这么不喜香,还跟着他来,心软下几分,善善提醒:“那帕子捂住会减轻一些。”

    檀琤珈从袖口拿出帕子,一个丝帕,撑着给陆琮予看,露了一丝尴尬的笑,“陆世子,请问这能挡住什么?”

    其实叠起来捂鼻,是可以挡住一些香气,但这样一只手永远被占着,待会若打起来,或者寻找证据都不方便,所以檀琤珈打了个谎。

    “直面面对永远是人最好的成长。”南嫣黛在她很小很小,刚开始习武时,一直教导她,甚至后来教她如何学着管家,也是这句话一直陪着她。

    二人都是习武之人,耳力灵敏,很快便听到前院喧嚣起来,都严肃几分,很快又听到铁链声,还有官差呵斥声。

    檀琤珈心里是很想去去前院屋顶看看,她的子民,可她不能,这里的官差武功虽不高,但是这里的人都认识她,就算她能把官差去全部杀掉,还有源源不断的官差过来,那样别说为这些奴隶平凡,甚至会要了他们的命,只能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证据。

    反观一旁的陆琮予,身影落在月光下,低头望着空荡荡后院,杀意布满眼底,只能这么干等。

    很快,俩人就听到时不时有碗碰撞声传来,应是在饮酒,风里携着酒香。

    霎时两道身影落入后院偏房内,檀琤珈在屋顶时,就闻着香味是从这偏房流出,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头颅,让她眼尾蒙上猩红。

    不知是早晨或是昨晚砍得头颅,被铁架架着,血迹杂着铁锈,就这么瞪着眼睛看着她,她之前见南伊依和南靖云杀人没这种感觉。

    檀琤珈脑海里闪过北冥奴隶刚入城时,有几个眼神炯炯看着四周,仿佛对一切充满好奇,即使被束缚手脚,依旧不能磨灭眼神纯净,可现在她面前的这颗头颅,双眼无神,充着戾气。

    如一棵正繁茂的绿植被硬生生连根带起,头颅下方放着一个存着血水木盆,因材质粗糙,整个木盆变得殷红。

    檀琤珈没杀过人,这是她第二次看这些,上次不害怕那是他们罪有应得,现在她也不害怕,因为知道害怕没用。

    她的眼前一黑,陆琮予手温热,挡在她眼前。

    陆琮予进来是背对她,见背后人一直未动,还以为人是被吓坏了,娇滴滴的小姑娘偏要同他一道,心疼涌满心间,“别怕。”

    陆琮予看周遭燃的香烛太多,把人带出偏屋,飞回屋顶。

    而檀琤珈没动,上一秒她确实不害怕,这一秒她变得害怕,就这么被人蒙着眼带出屋子,她心里不喜欢这种感觉,像是命掌在别人手中,而自己则需要依附他人。

    水田小径里,陆琮予走在檀琤珈后面,沧月照着眼前娉婷女子,浅紫色的衣裙,披散的发丝被一根粉绸带系着,落在深夜里很难引人瞩目。

    但他留意到少女身影欢快,丝毫没刚刚在偏房内那般害怕,难道刚刚是为了让他怜香惜玉装出来的?想到这陆琮予落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的捏紧。

    檀琤珈一路欢快小跑到马车内,喝着萤火递给她的牛乳,她没把事情抛之脑后,而是为了让陆琮予对她产生好奇故意为之,陆琮予若在及笄时还没娶她,那么公主府每日不知每日要迎多少媒婆进门。

    即使皇帝想着她,南嫣黛也向着她,树大招风这道理檀琤珈还是很理解的。

    直到陆琮予掀帘进来,一双深幽犀锐的目光睨着她,直到在她对面坐下,檀琤珈把茶杯递给萤火,自顾自整了整裙摆,灰尘瞬间呛着她,连着磕了几声,面颊也因此红上眉梢。

    陆琮予平视着她,黑眸浮上一层温和,那些扼在喉咙的话,问不出口。

    想问为何他明明替她遮挡,少女却没心没肺,连谢都不道一声。

    还想问为何在偏屋害怕,出来活蹦乱跳,到底哪个才是她。

    ……

    “还好吧。”陆琮予看着少女,因为尘土散开,呛得脸颊绯红,终究是没了脾气,声音像暖光融了雪,带着光的温度。

    这就是檀琤珈想要的结果,她要的就是陆琮予生她气,却发不出火,甚至她还会挤个好看的笑脸给他,“还好。”

    这话说话,一路上也再没说过话,各自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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