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格林正式上岗的日子。

    海滨游乐场今年夏天一共招了大约二十个临时员工，只有他一个人被分到山姆的小组里。

    山姆虽然在第一天之后对格林的印象有所改观，但依旧是对他充满了下意识的不信任，斟酌再三，给他派了个最清闲的活儿：去看守和操作恐怖屋的游览小火车。

    恐怖屋虽然看上去简陋，但里面的空间其实并不小。它有三个部分，目前只开放了“丛林”这一个主题。

    游客坐上游览小火车，要在缓慢行进的车轮上，穿过层层叠叠布满灰尘的蜘蛛网，伴随着动物的嚎叫和迷幻的灯光。

    然后等到习惯了这一切之后，漫长的游览便变得有些百无聊赖了：只有灯光和叫声，这些对于成年人来说，都是些小儿科的把戏。

    格林成了恐怖屋今年夏天的第一位试坐员。

    他坐在前一天被自己擦得干干净净的小车里，有些紧张地握住了座位旁边的扶手。

    怀里的对讲机一直传来山姆在控制室的声音，不断地给格林下着指示：“第一个拐弯的地方，检查一下头顶上是不是会掉下来一个蜘蛛模型……很好，接下来是检查音响……”

    格林拿着一块硬底的板子，上面夹着一张表格，分别列示了恐怖屋里的设备。

    他一项一项地确认、打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对讲机那头顿了一顿，然后传来山姆有些无奈的声音：“觉得无聊，是吗？”

    格林听他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便老实地回答：“有点儿……这么无聊的项目，恐怕连小孩子都不会觉得害怕。谁会花这个冤枉钱来玩儿这个？”

    “哼，”山姆冷笑一声，“青少年们。那些处在暧昧中的情侣们……就喜欢这种平稳而黑暗的项目，好方便他们卿卿我我……”

    格林耸了耸肩，在表格上打上了最后一个钩。

    **

    暑假伊始，来游乐场玩的都是那些沉浸在刚放暑假的兴奋劲儿里的儿童们。

    他们大多会选择过山车、海盗船、摩天轮之类的项目，对这个处于偏僻角落的恐怖屋没有什么兴趣。

    “真正的主力军要再过一个礼拜才会慢慢出现。那时候中学生都放假了，他们从全国各地赶来，最喜欢这种刺激、黑暗的玩意儿。”山姆坐在操作室里，一边给格林讲解那些按钮都是做什么的，一边说道。

    格林的学习能力很强。

    很快，他就已经能够独立地操控游览小火车的行进了。

    “看上去没有什么难的嘛。”格林想道。

    山姆点点头，难得地对格林的话表示同意：“这也是最不容易发生意外的项目。好了，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我现在要去巡视其他设施了。”

    格林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送走了山姆后，一个人坐在控制室里。

    一批又一批的游客来了又走，每一趟小火车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入座。

    趁着空闲，他又翻出了那本手册。

    手册上的情况一样都没有出现，海滨游乐场看上去一切正常——他不禁开始觉得玛丽说的是对的，手册真的是个被编来用来吓唬新人的道具而已。

    而山姆，则可能是个非常极端的游乐园偏执狂，要求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罢了。

    正当他东想西想的当儿，窗外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车轮滚过小轨道，又一次游览结束了。

    格林站起身，一边启动刹车制动程序，一边拿起一旁的喇叭。

    他的最后一项职责就是对着刚刚游览完毕的游客们念着注意事项：“在游览小火车完全停止后，方可解开安全带……”

    然而游览小火车那速度慢得实在可以，往往让等得不耐烦的游客自行跨过栏杆，跳下了车。

    格林打开窗户，正准备照本宣科地念一遍了事。忽然，一声尖叫划过了他的耳畔。

    这声音凄厉、短促，让人听了心里一惊。

    格林头皮发麻，飞速地冲了出去。

    这一趟车上面没几个游客。

    只见一个穿着格纹裙子的女孩儿不等车停稳，就慌慌张张地跑了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最后一节车厢……脱落……朋友……留在里面……”

    格林的心头顿时一紧，很明显游览小火车出了问题——整列车短了一截，最后一节车厢的尾巴上有一根铁钩子正在凌空晃荡着。

    沉重的铁链条砸在车厢上，发出吓人的声响。就好像刚刚有什么东西生生地将它扯断了一样。

    “吱嘎——吱嘎——”整趟游览小火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其他人都慌里慌张地下了车，似乎想逃离这个地方。

    格林一边安抚着游客们的情绪，一边快速地走到控制室里，按下了紧急呼叫按钮。

    这个按钮直接连接到弗莱迪先生的办公室。

    警报响起，他会明白有紧急事件发生了。

    就在这时，恐怖屋的隧道里面，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啊——不——”一个女声，凄厉而恐惧，在洞穴般的恐怖屋里回荡着，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格纹裙的女孩儿哭了起来：“哦天啊，那是我朋友的声音……她一定很害怕……”

    游客们原来窃窃私语的讨论声一下子变大了，像马蜂的嗡嗡声一般，一直萦绕在格林耳边，搅得他心烦意乱。

    “怎么办……”“哦上帝，快去救救她……”

    格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控制室，呼叫键已经按下去一分多钟了，仍然没有其他人过来帮忙的迹象。

    隧道里的喊声越来越凄厉。

    不行，不能等了，那个落单在里面的游客可能会有危险。

    格林看着惊惶不安的游客们，咬咬牙，下了决心，从控制室里拿了对讲机和手电筒，决定自己进去找人。

    看着格林手里的东西，站台上的游客安静了下来，用一种怀着希望的眼神注视着他。这种注视让格林觉得肩头沉甸甸的，仿佛游客的生死全部系在他一人身上一般。

    “里面的游客请不要惊慌。”他壮着胆子跳下站台，沿着轨道朝着恐怖屋里喊道，“我是游乐场的工作人员，我现在就进来了。请和我保持对话好吗？这样我可以更快地找到你。”

    “呜呜呜……”隧道里的人似乎已经害怕得说不出来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小声哭着。

    没关系，这样足够了，只要顺着这个声音去找就行了。格林打开手里的手电筒，白色的光柱直直地射穿黑暗的空气，照亮了他眼前的一小段路。

    呼……格林叹了口气，朝着黑暗伸出走去。

    在时强时弱的抽泣声中，格林隐隐地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耳边的哭声很有规律和节奏……不，简直是太有规律了，就像是被精心设计好的一般，不断地重复着，像一卷一直在回放的录音带。

    他下意识地回头，身后的光亮处，站台上所有的游客都在看着他。热切的眼神直直地注视过来，等着他去把那个落单的人救出来。

    格林重新转回了头。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他拼命地转动脑筋想着。

    哭声还在持续。

    呜呜咦——在那声音又一次弱下去之后，格林敏锐地捕捉到了奇怪而尖锐的一个声音——“嘻”。

    好像是一个人在偷笑。

    格林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声音转瞬即逝，除了站在恐怖屋黑暗里的他，其他没有任何人听到。

    是自己听错了吧？

    他有些犹豫，不敢贸然行进，而是朝着黑暗叫了一声，“嘿，你可以先下车，慢慢地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过来吗？”

    “救、救救我！”哭声停止了，里面的人听到格林的声音，怯怯地喊道，“这个游览小火车卡住了我的脚，我不知道怎么下来！”

    黑暗里，忽然传出来一股不祥的气味，是一股浓重的腥臭，混合着铁锈的气息——格林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血的味道。

    哭声又重新响了起来，呜呜咦，呜呜咦，一顿一顿地抽泣着。

    “请快来救救我！拜托！我的脚受了伤，很疼！”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了，还带着一股隧道里特有的潮湿的风。

    好吧，看来这名游客受伤了，而且很严重。

    格林不再犹豫，把手电筒开到最亮，光柱照亮了凹凸不平的隧道洞壁。

    他朝着隧道里面大步地走去——这名游客坐在脱落的游览小火车里，被里面的设施卡住了脚，正在大量地流血。如果耽误了抢救时机，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自己的那些担忧比起游客的生命安全来，简直是可以抛之脑后的、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就在他勇敢地朝着未知的黑暗走去时，手里的对讲机忽然“嗞嗞——”地响了起来。

    “砰。”似乎有人在另一头讲话，但没控制好音量，喇叭里只传来爆破的发音。

    格林停下了脚步，调低了音量，把对讲机朝着外面的方向对了对，试图让信号的接受顺利一些。

    过了一会儿，喇叭里果然传来了一个焦急而愠怒的声音——是山姆。

    “格林？小子，你在哪儿？”

    不知为什么，听到他怒气冲冲的声音，格林非但没有害怕，心里反而涌入一股安定的感觉。

    他答道：“我在顺着轨道往恐怖屋里走呢，有一节游览小火车脱落了，一名游客被困在半路，似乎脚还受了伤……”

    “停下！停下！别再朝里走了！你会有危险！给我滚出来！”山姆大叫起来，信号似乎又变得不好了，他的叫声混合着电波的杂音。

    “停下！出来。”山姆似乎预知到了信号会变差的状况，一直不停地重复着两个简短的词语，“停下”和“出来”。

    他要确保格林听见他最清晰的指令。

    格林不可置信地紧紧握着那一只对讲机，鼻腔吸进的空气里，血腥味儿越来越重了。

    出去？还有一名游客被困在里面呢……

    山姆为什么要叫自己出去？

    耳边断断续续地回响着低声的啜泣，手里对讲机的喇叭固执地传来山姆的喊叫。

    格林的手里浸出了汗水，险些让他握不住那只黑色的小匣子。

    怎么办，进去救人，还是听山姆的？

    “啊——”里面那个被困的游客似乎听见了山姆的话，凄厉地尖叫了一声。

    格林想象着她的处境：被困在一节脱落的车厢里，四周是无尽的黑暗，脚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

    如果自己再不去赶紧去救她，她真该绝望了。

    “山姆，听着，我不能不管那个游客。”格林按下对讲机上的通话键，坚定地说道，“我熟悉里面的路，很快地跑进去把她带出来，不会有事的。”

    格林的话似乎起到了安抚的作用，里面的哭声渐渐地减弱了。

    电波嗞嗞地又响了两声，山姆气喘吁吁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似乎在拼命地奔跑，“别犯傻，孩子。我在朝恐怖屋这边跑过来，在我来之前，你千万别冲动。”

    “一名游客！被困在了恐怖屋里！”格林再也听不下去了，大声喊道，“她需要帮助！我真不明白，你不是告诉我，游客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吗？”

    格林一边说着，一边大步地朝着恐怖屋深处走去。

    嗞嗞——对讲机的绿灯跳了两下，大卫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我已经走到站台，看到游览小火车了。格林，孩子，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停在站台上的游览小火车，正好是10节车厢。”

    格林忽然停住了脚步。

    所有的理智一下子回到了他的脑子里。

    他听见那个格纹裙的女孩说里面有一节车厢脱落了，又看到车尾的一根大铁钩，便下意识地信了她的话。

    他根本没有去数出来的游览小火车究竟还剩几节车厢。

    而现在回想一下，第10节车厢的尾巴那里，本来就有一个大铁钩。

    格林瞬间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脚底一直窜到脑袋：有什么东西，处心积虑地将他引到了恐怖屋的里面来。

    恐怖屋的隧道里的一切声音忽然都消失了，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对讲机又闪烁了几下，山姆镇定的声音响起来。

    “格林，你现在处于什么方位？”他平静地问，声音里没有一丝慌乱，“回头的话，还看得到外面的光亮吗？”

    格林慢慢地回过头，朝着自己走来的方向看去，虽然自己刚刚进来的门口已经变成了很小的一个点，但还是依稀看得到一束微微的光亮。

    “看……看得到。”格林轻轻地说，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在微微地颤抖。

    “那就没问题了。孩子，你现在转身，慢慢地朝着来时的路走出来，不要回头，不要听、也不要信里面的任何声音。”

    山姆的话音刚落，格林身后果然又传来了那个声音，“呜呜咦，我的脚真的好痛啊……”

    然而这一次，格林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不再回应它。

    当里面的东西发现自己怎么叫格林都没有理睬后，立刻带上了几分歇斯底里的怨恨，“我要杀了你。”

    身后传来一丝凉飕飕的风。

    格林飞奔起来，努力地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路面上。

    轨道两旁的石子很硌脚，但格林还是发挥出了棒球队训练出来的跑垒能力，全力向外冲刺。

    外面的光芒越来越盛了，出口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格林加快了脚步，跑得气喘吁吁也不敢停下来，直到看见山姆一脸紧张地站在出口的地方。

    这个鼻子和眼睛一直红通通的大叔，平时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然而当他看见格林安然无恙地从里面走出来后，竟然冲了上来，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孩子，幸好你没事。”

    格林有些惭愧，又有些感激。他不知所措地回拥了一下，然后说道：“谢谢你山姆，不然我可能就……”

    “别这么说，这些东西很狡猾，最擅长欺骗新人。”

    山姆松开格林，若有所思地望着站台上的吵吵嚷嚷的人群，“你还记得是谁告诉你里面出事儿了吗？”

    他这么一说，格林也想起来，自己是因为有个游客哭着求助了，才会轻易地相信里面出了事。

    “好像是一个穿格纹裙子的女孩……她现在不见了！”格林扫视了几遍，都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哦，那是爱琳。”山姆口吻平淡，像是在谈起一个熟悉的老朋友。

    格林有些糊涂了，“爱琳……你认识她？”

    山姆哽住了，仿佛不知道从何说起，末了他叹了口气，“她……曾经也是游乐园的兼职员工……直到有一次被引诱进了恐怖屋的隧道深处，就再也没能出来。”

    格林感觉自己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一股寒意笼罩了他的全身。

    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刚才山姆没有救下自己，自己可能也会落得穿格纹裙子的爱琳那样下场。

    格林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句子，“可是……她也曾经是这里的员工……为什么……”

    山姆了然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会成为恶魔的同谋，引诱无辜的人，比如你，进去恐怖屋深处，对吗？”

    格林点点头。

    山姆的眼神一下子闪烁起来，语气中莫名地带了一丝伤感，“有些人遭了苦难之后会拉人下水，而有些人不会……”

    没等格林琢磨出他话中的意思，山姆就大步地走向了操纵室，拿出喇叭，开始安抚和疏散起从刚刚开始就围在站台上的人群。

    格林跟着他爬上站台，忽然被口袋里一个硬实的东西给硌到了腰侧。

    他伸出手，摸到了山姆给他的那本员工守则，第一页第一条写着：守则1，请牢记恐怖屋小火车只有10节车厢，任何声称有一节车厢脱轨的人都不要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