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在海滨游乐园兼职的第一天就累得够呛，以至于他回家后倒头就睡，连朋友们的信息和邮件都没有回复。

    第二天他是被加文的电话吵醒的。

    加文和格林同属林湖镇高中的棒球队，两人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此时加文的语气有些焦虑，似乎原本有话要对格林讲。但是在听到格林睡意朦胧的声音后，他换了话题，“哥们儿，别告诉我你一直睡到现在。”

    格林其实很想将自己昨天遭遇到的事情告诉加文。

    加文是球队的队长，在格林的心里，他一直是个靠谱、可以依赖的朋友。

    但也许是因为海滨游乐园的事情太超过认知，格林并不想轻率地在电话里跟加文谈这件事，他故作轻松地回答，“唔，没想到打工是件这么累的事情。我宁可去球场做一千次投球练习。”

    “少来了，你最讨厌重复训练了。”加文笑起来。

    格林被他的笑声感染，抬头望向窗外，又是一个大晴。

    阳光似乎将昨天的阴影扫去，他的情绪也不知不觉明朗了起来。

    他一边起床脱掉睡衣，一边跟加文聊天，“快餐厅的工作怎么样？贝拉和莱西说要来你打工的那家店吃晚饭？”

    贝拉和莱西是两位阳光美丽的女孩，分别是学校的拉拉队长和球队经理。

    “一般，”加文的语气紧张起来，“我没让她们俩来。”

    “为什么？”格林原本选了一件黑色的T恤，想到海滨的烈日，又把黑色T恤脱下，换上了一件白色的。

    穿脱的时候他把手机开了免提，加文那有些别扭的声音在早晨微凉的空气里响彻了整个房间，“我打工的这家餐厅太偏僻了，她们两个来不太安全——嘿，说起来，倒是你，你有空的时候能来一趟吗？”

    格林是他们中唯一有车的，加文的话听上去挺合理。

    格林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行，那你必须得给我准备好加三层牛肉饼的汉堡。”

    “没问题饭桶。”加文笑着挂了电话。

    **

    海滨游乐园早上九点开始营业。格林在八点半的时候到达了那里。

    他换好制服，正准备朝着恐怖屋走去。

    “嘿，格林——别往那边去，今天不是我们组的人负责恐怖屋，”山姆拦下了准备往小路走过去的格林，“我们今天有别的任务。”

    山姆领着他来到了剧场旁边的一间员工更衣室。

    小组的人都已经到齐了。

    剧场的工作人员抱来一大堆灰扑扑、毛茸茸的东西，往空着的椅子上一甩。

    当格林看清楚那一堆东西是什么的时候，他有些恍惚：那是一堆哪怕看一眼都能让人出一身汗的人偶服外套。

    格林难以置信地说：“山姆，我们，要穿上这玩意儿？天气预报说今天外面的温度可是有95度（华氏）啊！”

    “是啊，每个小组都得轮到这么一天的，”山姆耸了耸肩，“而且你最好动作快一点儿，马上就要开园了。”

    格林看了看小组的其他成员，他们早就一哄而上，抢到了自己想要的服装。

    “孩子，看来你只有穿这个了。”一个大个子把一套短绒毛的小熊服装递了过来，笑嘻嘻地说。

    格林瞥了一眼窗外白花花的阳光，顿时觉得手里的绒毛更加热了。

    “有没有稍微凉快一些的？或者不要那么多皮毛的？”格林哭丧着脸，向管道具间的工作人员问道。

    “有，”那人为难地指着剩下来的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分别是长发公主的晚礼服、人鱼公主的抹胸鱼尾，以及小精灵的齐膝短裙！”

    一屋子的人都哄笑起来，格林自己也被弄得有些哭笑不得，认命地准备穿上小熊服装。

    刚刚把小熊玩偶服递过来的大个子好心地对格林说，“孩子，你得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脱掉。不然这个温度穿两层衣服，不出半小时你就会中暑的。”

    格林听了他的意见，尽量让自己穿着最少的衣服套进了毛皮里。

    然而出门后才刚走了两步路，他就被热出了一身的汗。

    玩偶组的任务是从甜点小路上走一圈，把孩子们吸引到剧场里去，好让每小时开始一次的剧场演出有足够多的观众。

    玩偶服里很闷热，白花花的阳光从“熊眼睛”的布网里涌了进来，晃得格林头晕目眩。

    海滨乐园里响起了一首首充满节奏感的流行歌曲。格林看到其他组员已经开始跟着音乐摇头晃脑，舞动了起来。

    很快，他们的周围就围了一群啃着冰激凌的小观众，一双双扑闪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们。

    格林也试着跟着音乐动了动自己的手脚，厚重的玩偶服被汗水牢牢地吸在了皮肤上，闷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动作也变得有些笨拙。

    但他还是努力地挥舞着手臂，学着小时候看过的儿童节目里的样子动了起来。

    谁知道，他这种笨手笨脚的举动，由一个呆呆的“小熊”做出来，竟然意外地憨态可掬。孩子们一下子被格林的小熊吸引住了，纷纷围了过来。

    格林感觉到有人扯了扯自己的小腿，便蹲下了身子。

    几个小孩一下子冲上来抱住了他。所有的孩子们尖叫、欢笑着，纷纷央求自己的父母为自己和“小熊”合影。

    其他的组员们见状，纷纷配合起格林的动作，在他的身旁跳着舞。

    在大家的引导下，大群的孩子们跟着人偶游行的队伍，慢慢地行进到了小剧场里。

    等到剧场里的所有座位都被一个个小脑袋填满，舞台的灯光亮起，等候在一旁的玩偶们才总算完成了任务。

    格林和组员们喘着粗气，退到了剧场旁边的休息室里。

    扮成莴苣公主的组员飞奔过来帮格林脱下了头套，“快，把衣服脱下来喘口气，一直闷在里面的话你会中暑的。”

    穿着西部牛仔服装的另一位组员给格林递来了一瓶运动饮料，“喝点这个吧，补充一下电解质，这样你才能坚持下去。”

    这是游乐园的传统，由于小熊玩偶服是最闷热的服装。因此组员们对穿小熊玩偶服的人总是照顾有加。

    格林很感激组员们的关心，接过了饮料，一口气灌了半瓶下去。

    水果味的冰凉液体缓缓地划过喉咙，刚刚还干得冒火的嗓子眼儿一下子被抚平了。

    积攒了一上午的疲累瞬间被一扫而空。

    一来二去，格林很快就和组员们混熟了。

    海盗打扮的大个子身高足有一米九，所有的玩偶服都没有他的尺码；西部牛仔是个热心又机灵的小伙儿，也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被山姆骂过的人；其他的还有森林精灵、人鱼公主等等，大家也都很喜欢格林，在吃午饭的时候纷纷传授了他不少偷懒的技巧。

    在辛苦而欢乐的一天工作即将接近尾声的时候，玩偶们已经不需要再招徕客人去小剧场，于是他们分散在托管中心旁的小路上，跟那些兴奋的小游客们合影留念。

    格林也在海滨的黄昏里挥动着手臂，送别那些笑着跟他打招呼的小孩子。

    忽然，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跳无缘无故地漏了一拍。

    昨天在恐怖屋隧道里的那种感觉又来了，眼前的景象，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夕阳把他们的倒影拉得老长，格林在小熊头套里眯起眼睛，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八、九、十……他下意识地数起了地上的影子，一一地对上那些穿着玩偶服的身影。

    然后，他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在不知不觉间，他们的队伍里竟然多了一个人！

    其他人暂时还没发现，照旧跟游客们欢声笑语地玩闹着。

    格林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胸腔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疾速地扫过所有人。

    很快，格林就发现了那个突兀的身影。

    奇怪，明明它看上去那么地格格不入，所有人却好似没察觉到似的，自然而然地接纳了它的存在。

    那个小丑。

    它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套装，一双巨大而滑稽的靴子，脖子上戴着红白相间的领结，整个人看上去夺目而又鲜艳。

    格林压住狂跳的心脏，悄悄地靠近。

    一股奇特的香味似有若无地钻进了头套里面，格林闻着这个气味，竟觉得手脚发软。他后退了两步，伸手撑住了路旁的一棵树，勉强站稳了身体。

    格林远远地观察着。他看到那个鹅黄色的身影，化着经典的小丑妆：涂得雪白的脸孔，和鲜红的鼻子嘴唇，叫人看不出它本来的面貌。

    它正在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又一个长条的气球，然后滑稽地把它们吹起来，捏成各种动物的形状。

    小朋友们兴奋地围在它的周围，一只只小手举得老高，等待小丑捏出自己指定的小动物来。

    只见一个小姑娘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小狗气球，瞬间安静了下来，她慢慢地走到了人群的外围，眼睛里雾茫茫地一片，好似失去了焦距。

    又过了一会儿，小丑无奈地摊开了大手，示意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气球了。

    孩子们失望地哀叹，然后慢慢地散去。

    小丑迈着摇摇晃晃的八字步，走到了刚刚那个拿到小狗气球的小朋友面前。

    小朋友的双眼像是了无生机的玻璃珠，一动不动地嵌在她脸上。

    小丑动了起来。

    小姑娘跟随着小丑的步伐，慢慢地朝着小路的另一头走去。

    那边是恐怖屋的方向。

    格林虽然已经头昏脑涨，但还是拼尽全力冲着其他人大叫起来：“小丑！小丑把孩子们带走了！”

    碍事的头套阻挡了他的声音，格林冲过去，摘下自己的头套。

    没了头套的阻隔，刚才闻到的那股奇异的香味浓烈地钻进了他的鼻子。

    他的情绪竟然一下子平复下来，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色出神：夕阳西下，摩天轮在金色的天空下缓慢地转动，一群海鸥飞过天际，画面平静而美好，他竟一下子忘了自己刚才为什么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

    这香味真好闻啊……

    远处有几个小游客看了过来，格林下意识地想起了山姆的话：不能在游客面前暴露出玩偶下的面貌。

    于是赶紧重新戴上了头套。

    香味被隔绝在了头套外面，格林迷迷瞪瞪的头脑慢慢地重新清晰起来。

    他想起自己刚刚为什么狂奔了：糟糕，小丑！

    自己刚才一定是被那股香气熏得晕了。

    得赶快想办法通知山姆才行。

    格林三步并作两步，跑离了托管中心这一片区域，等到闻不到气味了，才在路边摘下头套，匆匆脱掉笨重的玩偶服装，飞奔着跑去了山姆所在的办公室。

    尽管那香味让人浑身发软，格林还是以极快的速度赶到了游乐园的西边。

    “山姆！小丑！小丑！”还没进门，他就大声喊道。

    山姆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他冲过来抓着格林的肩膀急切地问道： “在哪里？剧场里？还是甜品店？”

    格林气喘吁吁地摇头：“托管中心。”

    “该死，那东西越来越会找地方了。”山姆低声地咒骂。托管中心全是没有家长照看的小孩子，在那里下手最好不过。

    “其他人呢？是不是都没有戴口罩或者面罩？”

    “是，”格林知道山姆在问山姆，“全部都闻到了那股奇特的香味，好像听不见我说话似的。”

    山姆了然地点点头，递给格林一只看上去挺高级的防毒面罩，然后将大手沉甸甸地放在格林的肩头，“现在只有你和我了。格林，赶快回到托管中心去，无论如何也要阻止那个小丑把孩子带到恐怖屋去！我在托管中心那边等你汇合。”

    格林点点头，迅速地奔向目的地。

    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山姆从旁边的杂物间里拿上了自己的工作证。

    奇怪，山姆这家伙是游乐园的老员工了，不拿工作证也可以在游乐园里畅通无阻。

    格林来不及细想了，他觉得自己在球场上跑垒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达到过这样的速度——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潮湿的海风争先恐后地钻进自己的肺里。

    当他跑到原来的地方的时候，小丑已经带着那个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不少路，眼看着两个人马上就要走到恐怖屋的隧道门口。

    “站住！”格林大喝一声。

    小丑回头，见到他之后，竟绽开了一个巨大的微笑。鲜红的嘴角慢慢地向上提了起来，看上去又诡异又挑衅。

    “喂，小姑娘！”格林试图叫醒那个女孩，“别跟着它过去，到我这里来。”

    然而女孩儿呆滞着双眼，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似乎想赶紧跟着小丑进入到黑洞洞的隧道里去。

    小丑似乎更得意了，伸出左手朝着格林比了一个中指，格林看到它的袖口下面露出半个不知什么图案的红色纹身。

    再多走两步，小丑就要带着女孩儿进到隧道里面了。

    山姆怎么还不来？

    格林来不及多想，匆匆戴上了面罩，果断地扑上去和小丑扭打在了一起。

    那小丑的力气大得出奇，一肘击在格林的肋骨上，疼得他直咧嘴。

    格林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他昨天在恐怖屋的隧道里听到过。只不过那声音现在变了语调，恶狠狠地在格林耳边低语：“小子，昨天被你逃过了。今天你可没那么走运。”

    格林头皮一紧：就是它，昨天在隧道里引诱自己往里走的怪物！

    幸好加文平时会给棒球队的他们额外加不少体能训练。格林咬紧后槽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抡起拳头朝着小丑的头打去。

    奇怪的是，那小丑似乎感觉不到疼，挨了一拳之后，反过来抱住格林，两只手臂像橡皮人似的将他越缠越紧，似乎存心想勒死他。

    站在一旁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停留在原地，对眼前扭打着的两个大人无动于衷。

    就在格林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他听见山姆的声音大声叫道：“格林，低头！”

    格林下意识地低头一躲，然后听见“嗖”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过，精准地朝着小丑飞去。

    一根小小的金属箭矢，牢牢地钉在它的额头上。

    山姆冲着格林竖了竖大拇指，晃了晃手里的弓箭。

    小丑一动不动，像失了魂似的呆呆地立在原地。

    格林喘着气，警惕地盯着它。

    不一会儿，它的全身开始起了变化。像是融化了一般，它脸上的色彩顺着水流全部混在了一起，脏兮兮的液体流了一地。

    格林眼看着小丑越变越小，最后化成了一滩黄水，在地上慢慢地浸染开来。

    空中的那股奇香消失了。

    小姑娘一下子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打量着周围，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格林一下子脱了力，躺在地上，感受着大地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输到自己发凉的脊背。

    山姆走过来，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格林，你今天做得很好——不，简直太好了，你救了那孩子的命。”

    格林低头朝着那个走了不少路来到托管中心的小朋友看去。

    她似乎有些不安，大大的眼睛蓄满了茫然的泪水，吵闹着要找爸爸妈妈。

    格林耐心地安抚着她，笨拙地拍打着她的背。

    山姆开来了游乐园内部的游览车，女孩儿似乎真的被吓坏了，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

    格林只好和她一起挤在一个小小的座位上。

    坐上车，他们迅速地朝着托管中心开去。

    路上，格林伸手去摸了摸那把弓箭，“原来你刚才是去借这个。”

    “这玩意儿没有工作证作抵押的话，看管游乐中心的亚历可不会轻易借给你。”山姆打着方向盘说道，“不过你不用太在意这个，关键时刻，只要发挥自己的所长，无所谓用什么工具。”

    “那东西……是每天都会出现的吗？”格林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不，”山姆说着沉下脸来皱起了眉头，“很难得，它会在连续两天同时出现——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它似乎活跃起来了。”

    格林听完山姆的话，把头转向车子的另一侧。

    夕阳给海滨游乐园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眼前的一切美得像一帧老电影的画面。

    海风已有些凉了，格林把手伸进衣兜里。

    员工守则就躺在他的衣兜里。不用打开，格林也知道，上面的第二条写着：守则2，如果看到游乐园里出现穿着小丑服装的人，立刻喝止并呼叫主管，我们没有雇佣任何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