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之海(3)

    波导之力,传说中的勇者拥有的能力……虽然多少是有点酸,但现在不是酸她的时候,花野的天赋大木茂从小看到大,说得直白点也无妨——比起心大到没边以至于完全没意识到这点的小智,小茂才是那个真正的、从小到大都被花野的才能打压着的人。

    尽管这样的打压并不是出于花野的本意,但过分出众的才能带给同龄人的的确确是无尽的压力和低谷。花野浅不论何时都无愧于旁人给予的赞扬与称号,她非常优秀,哪怕是仅用小茂这几年的所见所闻,就足以证明花野是绝对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可以否认的、独一无二的胜利者。

    ……虽然这其中小茂自作孽的成分也占了不少,但花野的才能也毋庸置疑。

    在艺术病事件,也就是娜娜美哭泣的第二天,大木茂「主动接近」了花野。

    这份接近并不是像以前那样的,知道家里多了个人后,会和这个人打招呼、有什么好东西分两口、在平日里对这位冠以家人之名的外来者尽可能地保持友好什么的,不是这样的东西。

    小茂的「主动接近」,更倾向于娜娜美平时对花野的那种照顾。

    至于他这么做的理由……是那些宝可梦,那些借以花野的艺术病而出现的深海宝可梦,虽然它们因为不能适应陆上骤变的气压死去了,但这些强大的肉食性宝可梦在活着的时候依旧非常危险,它们在被气压杀死之前,完全有把握把花野拉下去给它们陪葬。

    大木博士对内的教育里并没有包括让孩子们习惯以身涉险,但他的孩子们却总是下意识地通过这种方式来保护家人。

    在小茂看来,那些生物能轻易杀死花野,当然也能轻易杀死没有宝可梦在身旁的娜娜美,所以,小茂认为,花野的存在对他的姐姐来说太过危险。

    不管是娜娜美的愧疚也好,还是娜娜美的执念也罢,他本来是不在意这些的。就算是家人,彼此之间也不应该对他人的私事指手画脚。而且不如说正因为是家人,他们才更应该互相包容、体谅对方,所以他才对娜娜美之前的行为从未提出过异议,也对娜娜美的所作所为全盘接受——但是,如果花野的存在会威胁到娜娜美的生命安全,那么这就已经超出了小茂作为家人可以「包容」的范围。

    所以,小茂选择主动接近花野。

    如果这个家里会有人因为花野受伤的话,小茂希望那个受伤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他的爷爷或者姐姐。

    ……但那个时候,小茂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地狱」会如此轻易地向他敞开大门。

    在花野因病被迫放弃画画后,她本就不多的娱乐方式彻底变得少之又少,或许也可能是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她大多时间都呆在房间里静静地看书,几乎不再离开家门,也不再眺望远方。

    安静又乖巧的孩子总是格外让人心疼,娜娜美开始希望她主动与外界接触——正好小茂也表示出了愿意帮忙照顾花野的意愿——于是就这么顺理成章的,花野被放到了小茂就读的镇中心小学。

    ……

    ……

    孩子最在乎的东西,是什么呢?

    鲜花、夸赞、奖状、爱、朋友?

    不管是什么都一样,小茂原本的生活,就这样在平静的日常中被花野轻易毁掉了。

    因为花野体弱,更需要照顾,所以大家都下意识谦让着她,所以大人们的视线便转移了方向;因为花野的天赋异禀,所以那些他人的赞美与象征着实力的冕冠从他的身上转移——而大人们并非毫无察觉,只是认为这点无关紧要。

    “不要带花野去太危险的地方哦。”

    大人们如此叮嘱,但是波波能轻易啄伤她的手腕,绿毛虫的黏液会让她的皮肤受损,哪怕是秋天过了一半的草地也会割破她的肌肤,什么地方对花野来说不危险?

    ——小茂外出游玩的自由消失了。

    “我们不叫上小茂一起吗?”

    “不叫啦,他那个姐姐很麻烦诶,碰她一下回家就要被训,我可不要……”

    ——作为“异类”的同伴被排斥了。

    “有什么好看的,第一名肯定是花野吧。”

    “本次的第一名依旧是小浅,啊……小茂,今天也要麻烦你把你姐姐的奖状带回去了。”

    ——理所当然的优胜、自认为自己十分优秀的自信心、一切皆被那讨厌的天赋打压得一无是处。

    “小茂?他以前是很厉害啦,但是怎么想都比不过他姐姐吧……”

    “这个怎么搞啊……?”

    “去问小茂吧,就算他不知道,他姐姐肯定也知道嘛。”

    “哇,小茂你今天怎么出来了,你姐姐没过来吗?”

    ——还要在曾经见证过他优秀的所有人面前,沦落为她万年老二的陪衬。

    然后,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小茂?”

    “不去和朋友一起玩吗?”

    ——是个半点共情能力都没有的笨蛋。

    共情是属于人类灵魂的共鸣 ,而花野大抵是个小怪物,她不能感受他人的感情,也很难理解他人的情感——用更生动的一点例子来比喻的话,就好像是在自己疼爱的宝可梦死掉后,抱着它痛哭时,突然有一个人出来问你为什么要哭。

    花野就是这个突然出来的煞风景的人,她不仅会真情实感地问为什么哭,还格外欠揍的多话。

    “为什么在它死去之后才哭呢?”、“你那么难过,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不让它死掉呢?”、“为什么不在它生病的时候努力,却在它死去的时候落泪?”、“能哭这么大声不是很有力气吗,为什么不在它活着的时候把力气用在它身上?”、“小茂,他瞪我。”

    ……天知道大木家在教会她说话后又花了多大劲才管理好她的语言系统。

    曾经的生活离他远去,在小茂仿佛从人间坠入地狱时,这一切的造成者——花野却根本无法理解他的处境。

    但他却不能斥责她,因为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和他的自尊心都无法对花野说——“都怪你,竟然一直赢我!”——他说不出这样的话。

    依照大木家的教育,如果对输掉这件事抱有不满,那么努力赢回来就好,他也并非没有想过获胜——但是,小茂没有办法获得堂堂正正的胜利。

    他甚至无法认为自己的胜利是堂堂正正的。

    当他第一次拿到第一名——并非从前,而是与花野同行之后,当他拿到那个他从前从未在意过的奖杯时,他高兴极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充斥着小茂的身心,像是阴雨绵绵的梅雨季终于过去,而骄阳重新出现在了人间。

    他轻快地回家,久违地不敲门就闯进爷爷的房间,兴高采烈地把那份他自己的努力成果拿给他敬爱的长辈,只不过语气平平,像从前一样假装毫不在意,实际上在爷爷眼里大概是尾巴翘上了天。

    于是爷爷摸摸他的头,笑着夸奖两声,他便也在满足之后,洋洋得意地回到自己房间。

    晚餐结束时,他夹着那个奖杯再次见到花野,她坐在电视机前,坐在娜娜美的膝上,绿色的眼睛里混着些水雾,似乎还带点迷蒙。

    “小茂今天拿奖了哦。”他听到他姐姐这么对花野说:“非常棒,对吧?又厉害又聪明。”

    花野缩在娜娜美的怀里,被压成红色的枕头印和发烧的红晕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交错,小茂今天早上到处都找不到她,好半晌才在书房发现和他的参赛作品桌对桌睡了个昏头昏脑的她。听她自己说是半夜做了噩梦惊醒,翻来覆去的一直睡不着,于是干脆从床上爬起来查资料,这一查就在书房忘了时间——夜露苦寒,她身体又不好,当下头重脚轻,没能和他一起出门。

    沙发上的姐姐看见了他,花野也随着她的视线看见了,大木娜娜美给自己的弟弟一个宠爱的笑容,而热诚的、喜悦的祝福一样的笑容从她怀里那张孱弱的脸上显现。

    然后小茂听见花野说:“恭喜,小茂。”

    从此他的快乐再不是快乐。

    小茂抿着嘴唇,一时间脸色惨白得和花野有得一拼。

    他先前那些飘飘然的喜悦,这个时候就好像全部都变成了攻击自己的毒药和匕首——因为对手不能来参赛才获得的胜利,简直就像是他自己用卑鄙的手段作弊了一样。

    他的喜悦、他的轻松、他在这之前所有得到的快乐都加倍转化为其他难堪的负面情绪,狠狠地勾住自己的心脏。

    他在高兴吗?他之前在高兴什么?为真正想要战胜的对手不能来参赛感到高兴吗?还是为这种简简单单的比赛获胜感到高兴?

    别开玩笑了。

    这样卑鄙的第一名有什么好高兴的?!

    小茂后退一步,逃命似的在听到娜娜美的夸赞前躲回自己房间,他用力地关上房间的门,软了手脚般地摊在地上。

    地板冰凉凉的,他当初自以为和花野那种麻烦又可怜的体质不同,于是拒绝了地毯,现在却突兀地想要感谢当初的自己。

    奖杯在这时又显得烫手极了,小茂粗暴地把它丢开。

    他明知道花野身体孱弱不能来参加比赛,却又觉得这样获得的胜利是能战胜她、能证明自己的……他到底在做什么?这种自以为是的…这种一点都不堂堂正正的胜利,他先前到底在沾沾自喜些什么?!

    小茂整个人都躺平在地上,在寂静的房间里烦躁又难堪地听着自己一个人的心跳。

    他是大木茂,他的爷爷曾是冠军,他的哥哥也曾是冠军——他的每一位家人都品行高尚,为人正直,因此大木的名声才在关东开枝散叶,乃至得到联盟认可。尽管家人们从未说过希望他成为什么样的人,但他可是大木家的孩子,他怎么能这样自甘堕落,变成那种恃强凌弱后还能沾沾自喜的人!?

    他混乱地回想着方才的事情,难过地意识到这件事并非错觉。

    在花野毫无芥蒂地向他说出恭喜的时候,小茂的心中却一点也不快乐。

    他不快乐,得到了家人的祝福后却不快乐,这意味着他并不想得到花野的恭喜和祝福。

    可是——如果两个人之间既不是敌人也不是仇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却不想要花野的恭喜和祝福,那他是想要什么呢?

    小茂伸出手臂挡住自己的眼睛。

    他难堪地、自己把自己之前未曾意识到的糟糕思想挖出来——

    他想要花野的嫉妒。

    「嫉妒」、「羡慕」、「不满」、「怨恨」,想让花野因为自己得奖这件事,向他表露出被打败的反派一样的神情——就好像她这么做了,小茂就可以把她踩在脚下一样。

    …………烂透了。

    完全就是烂人一个。因为自己输不起,自己输了后抱有那些过分的心情,所以得到了一点东西就嫉妒地跑去跟人家炫耀,希望对方也变得和自己一样……被污泥溅脏了,就想着把别人拖下来变成脏的,只要别人比自己脏就是胜利……他怎么能成为这样的人?

    哥哥是道馆馆主,姐姐是训练家中的传说,父母是为了保护同胞而献身的搜查官,他作为大木家的一员,怎么可以成为这种让家人颜面扫地的人?

    小茂缩在安静的房间里,呼吸声中不自觉地溢出了几分泣音。他难过得要命,觉得自己的行为害那些深爱自己的人丢了天大的名誉,让他们都难堪得不行。

    偏偏这个时候又从门扉中传出敲击声,花野轻轻敲着他的门,毫无察觉地叫他的名字:“小茂。”

    “……”

    “小茂?”

    “…………”

    “小茂,小茂。”她颇有耐心地叫着,大有一直叫下去的架势:“小茂……”

    “……干嘛。”

    “我想进来。”

    “我要睡觉了。”

    “你躺在地板上跺脚,你没睡。”

    作弊的波导。

    他啧了一声,从地板上爬起,动作利落地打开灯,然后头也不回地把今天得到的奖杯踢进床底。

    “不是说好不在家里用了吗。”小茂打开门,满不情愿地把她迎进来:“还是对我。”

    “没有用,”端着小蛋糕的花野踩着软拖鞋走到他桌子前,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放好,“我听见的。”

    小茂从旁边顺手抽来一张凳子给她,闻言满脸无语。他哪里有气得跺脚了,最多也就是砸了下手,但这话他也不和花野说,觉得说出来丢人。

    尽管花野是他的养姐,但他却始终觉得自己比花野更加成熟,毕竟他才是照顾人的一方。

    然而直到他吃完了他那份餐后甜点,花野也没有动叉子,小茂顿了顿,视线狐疑地在她和甜点中徘徊了片刻:“都给我?”

    是犯了什么事吗,他难得有些微妙地从心中蹦出这个念头,但转念一想,以花野的性格,犯了事也未必会想到给他分吃的。

    “都是你的。”

    他粉头发的义姐说:“作为姐姐给小茂的奖励。”

    她最近似乎理解了家人的意义,非常喜欢用这些词来表达她与大木家的联系——甚至还在娜娜美坏笑着的拱火中给青绿送了条公主裙。

    “什么奖励。”小茂嘟囔了一声,心里的愧疚感越来越重,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你就是单纯地把姐姐给你的蛋糕给我了吧。”

    花野眨了眨眼睛,春绿色的湖畔里映出他的脸,整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看上去无辜了很多:“可是,我没有别的。”

    小茂越看越不是滋味,他三下五除二地解决花野那份:“……我吃好了。”

    “我吃好了,”他重复了一遍,动作利落地收起餐盘,迫切地想让花野离开他的房间,“你快走吧。”

    在病倒的人面前显摆自己的身体健康、在脚受伤后不能参赛的人面前炫耀自己赛跑的成绩第一、在失去视力的人面前大肆夸赞眼前景物的美丽——他的所做出的行为比这些事更为过分,因为做出这些事的人可以是因为无知或者迟钝,并未察觉受害者可能会受到的伤害,但他却无法如此自圆其说。

    一开始是想努力证明自己的,但是会变成现在这样,这已经完全偏离了最初的道路——他的努力应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为了赢得夸奖、为了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光芒,而不是得奖后沾沾自喜,不是想要看到花野面临和自己一样的处境,更不是恶劣地希望她嫉妒、羡慕自己,好把自己的胜利和形象称得更加伟岸高大。

    小茂不明白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才会让他生出这样可耻的念头,他本能地感到委屈和难过,但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因为委屈难过,这样的情感应该是受害人才应该抱有的感情,他才是做了错事的人,怎么可以比受害人更委屈呢?

    可是真正的受害者什么也没感觉到,花野感知情绪的能力也差得可怜,她都这个时候了还一无所知地给坏人送小蛋糕,一想到这,他心里就更加难受,甚至还有一点点羞恼的、恨铁不成钢的火气从中跃出。

    不应该这样的,难过伤心的应该是花野,她生病不能去参加比赛,却还要看着他捧着奖杯到处乱逛不停炫耀,听家里的大人夸他有多么厉害,明明她有去的话,奖杯说不定就是她拿回来的——她当然可以对小茂做出的坏事生气,而不是像个面团一样,被打了也不知道还手。

    “小茂?”

    花野懵懵懂懂地被推到门边,困惑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总是带着水雾的绿色眼睛里装着眼圈发红的小茂,好半晌才推测着说:“你生气了?”

    生气?他为什么生气?他明明就是在难过——小茂看见花野眼睛里的自己,那点跃出的不想见她的羞恼一下子窜成满腔的怒火——

    他明明都快哭出来了!哭腔都快藏不住了,她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生气!?就凭他眼圈发红吗?她凭什么觉得他会被莫名其妙地气到眼圈发红!?

    小茂忍无可忍地上前揪住花野的衣领:“我说你!现在倒是给我变聪明一点啊!!”

    他明知道花野也为了这次比赛做出了努力,他们同进同出,上课都坐在同一桌——他怎么可能会什么都不知道?

    「我把奖杯抱到你面前是在针对你」、「我因为自己过往的技不如人而故意对你释放了恶意」——这种事情连施暴者都反应过来了!你这笨蛋作为受害者却还不能理解吗!?

    他又不是没见过花野有多努力!更不是没见过花野的身体有多差!而且,而且——今天是他获胜的第一次!

    今天是他赢的第一次……如果他现在才意识到这点,那以前,他究竟把这种想要作恶的行为,“无意识”地重复了多少次?

    思绪太乱了,一时半会之间想不起之前还做了些什么,但他毫无疑问是做过的。

    小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于是他放下抓着花野的手,狠狠地甩上大门,就这样把花野关在门外面,自己却站在门后拼命地擦眼泪。

    好烦。好讨厌。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糟糕的人啊??

    “……小茂?”

    他在房间里哭,还顾着一点男子汉的面子不肯哭出声,但眼泪越擦越多,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直到他终于从嗓子里放出几声哭腔,花野的声音才鬼魅般地回响在门外。

    她根本就没有走。

    “……被气哭了吗?”

    “没有!!”小茂隔着门板,心虚但气势汹汹,喊得非常大声:“我没哭!我今天可是第一,我才不会哭呢!!”

    “哦,那盘子……”

    “盘子放着我洗!你又没洗过你在意它干嘛!?回你房间去!快点!!”

    “……”

    屋外似乎终于没有声音了,小茂靠着门,坐在了地上——他的思绪仍是混乱的,有一块的逻辑坚守在我给家人丢脸了的阵地上徘徊,为此他仍感到羞愧;另一块又在想自己刚才喊得那么大声,好像是真的对花野生气了,那花野也没有说错,于是又开始心虚;偶尔又要分出一块来想家里人的反应,他喊得那么大声,爷爷和姐姐有没有听见,他们又会怎么想他呢?

    太混乱了,小茂的头脑转得快要当机,转来转去竟得出一个荒唐的结论来——都是花野的错。

    是花野的错,生病了不好好呆在房间里,要跑来给他送蛋糕;都是花野的错,他都让她走了,是她自己不走的,还要在他强撑无事发生的时候破他的防;怎么想都是花野的错,她被凶了也不知道反驳,脑子里好像缺根筋一样。要是她能像其他的小孩一样正常,他说不定就会直接跟花野道歉,而不是对丝毫不能察觉这点的花野心生暗火。

    和花野呆在一起时受到的委屈历历在目,他被孤立,他被漠视,他被莫名其妙地从云端上拉下,像个爱管侍一样的天天跟在花野的身后给她操心这操心那的——可是花野却理所当然,既不会对他表示感谢也不会在意他的存在,好像他主动去照顾花野这种事是他自己闲得没事干一样。

    不安、烦躁、迷茫、委屈——这段时间里所有积攒下的情绪仿佛全部都压缩到了临界点,然后在小茂的眼泪中失控地炸开。

    “笨蛋!笨蛋!”小茂抱着腿痛骂:“笨死你算了!!智商倒是分一点给情商啊!脑袋直的比暴鲤龙的水炮还直的笨蛋!”

    有没有搞错啊?为什么会那么理直气壮?就好像别人对她做什么都不奇怪,一直都是那种态度——那种、那种就算被打了也没有关系,就算放着不管也没有问题,哪怕死掉了也不会是谁的错的态度——

    活着是自己的事吧?命是自己的命吧!?为什么不珍惜啊?干嘛一副我活着是因为别人想要我活的样子!难道有人想要她死她还要乖乖去死吗?什么傻瓜!!

    “我讨厌你!我最讨厌你这种……你这种反正就是超级糟糕的家伙!!”

    “……小茂。”

    他陡然被花野的声音吓出了一个嗝,这下整个人都噤了声,过了一会又恼羞成怒,恶人先告状:“你怎么还不走?”

    “我摔了一跤,”花野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点高烧时的沙哑,“爬不起来。”

    小茂想起她今天生病的事实,当下站起身想要开门去扶她,门锁还没解开就想起花野一直在门外——他那些背后说人的坏话全让她听见了,于是有些茫然地站着原地,不知道该先做什么。

    正好这时花野的声音又传进他耳朵里,女孩子顿了顿,纠正了自己的话说:“……小茂哭得太快了,我没来得及爬起来,你就又哭了。”

    “我没哭!!”

    这都是什么话,花野简直是娜娜美捡回来负责气人的小怪兽,小茂被气得一屁股坐回地上,再也不想着什么开门去帮她了,嘴里说出的话也半是担忧半是气愤:“你自己能起来吧?”

    “嗯,已经一半……不哭了?”

    “不哭了。”小茂深呼吸两下,沉住了气,决意不被她的节奏带走:“你回去吧,晚安。”

    “……晚安。”

    又过了好一会后,小茂打开门,检查花野是否在门外,确认完门外空无一人,他才放松地关上门,用力把自己砸回床上。

    等这段失控的心情平复过去后,小茂郁闷地端起盘子下楼,满脸无语地边洗盘子边想半个小时前自己的脑子到底是进了什么水,那些行为和发言在冷静下来的他看来,真的是傻得他自己脚趾都在尴尬。

    花野这次只在家里呆了两天,第三天她又背起书包,重新加入小茂的生活中。

    这就又轮到小茂浑身上下不自在了,虽然两天都没见到她,但他的确是冲花野没礼貌地大喊大叫了的,也确实冲她发了火,按理来说,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他应该立刻道歉。

    可是花野无动于衷,就像是那些困扰小茂的事情从未发生,她像以前一样理所当然地拉住小茂的手,想要和他一起出发去上学。

    好怪。好怪。

    小茂沐浴在家里人无知的目光中,觉得哪哪都不是滋味。

    他那天喊得那么大声,说得难听点,他们当时的情况完全可以理解为吵架,而且是花野分外无辜地被他骂了一顿。

    吵架,又有两天没有见面,说是冷战也不足为过了。他还没有道歉,可花野却已经是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了,他们之间既没有原谅也没有和好,怎么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呢?

    按照小茂的想法,今天应该是他先道歉,然后花野视情况决定要不要原谅他,如果她会原谅他,他们之间才会和好。而且即使和好了,也不代表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伤害和争吵是会存在的,受到的心伤并不是说看不见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小茂皱起眉,他不喜欢花野这种……这种他说不出来的行为。

    很多时候他都不喜欢,但又说不出来原因,因此只得郁郁不得劲地牵着花野的手,和花野一起走在去学校的路上。

    该说对不起的,做到了这个程度该道歉的,可是花野那种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显得专门道歉的自己好多余。

    他绷着脸,思绪一股脑地乱转,原本会特意放慢的脚步也在主人的忽视中被遗忘了,走不快的花野就一直被他扯着往前走。

    她困惑了一会,主动往前小跑了一点,看见弟弟绷紧的脸。

    “小茂,还在生气吗?”

    小茂一愣,停下脚步,随即几乎是本能地要土拔鼠尖叫出来——凭什么又在说他生气!!凭什么啊!!?他是天生长了一张很容易生气的脸吗!?

    但是花野没有给他机会,她非常干脆地说出来了:“对不起。”

    “……哈?你对不起什么?”小茂心里那点郁闷的火苗像是被花野倒了桶汽油,火势蹭蹭蹭地往上涨:“你又没错!”

    不要道歉啊!道什么歉!应该和他生气才对啊!!他在心里烦躁地想,他这个做错事的都还没有道歉呢!说到底受害者在道歉什么?!

    “唔……就,”花野就着他的话思索,给出了答复,“我以后不说我是小茂的姐姐了。”

    “?”

    小茂仿佛被敲了一闷棍,他知道他和花野的脑回路大多时候都不在一条线上,但他还是不能理解花野大脑逻辑的周转。

    “这就是你的反思??”他难以置信:“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个生气的吗!?”

    “小茂现在没有在生气吗?”

    “…………”

    小茂哑口无言,他突然意识到他不能像以前一样,轻松地在花野面前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了。但他对上花野那副果然如此的视线时,又真的很想撬开她的天灵盖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觉得说「自己是姐姐」错了,就果断改正成不说是姐姐了,乍一听很有道理,实际上全是正常人不会得到的胡言乱语——有那么一瞬间小茂的脑子里全在回放他先前的念头:花野浅究竟是娜娜美从哪里捡来气他的怪兽。

    但最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之前做出的事情的小茂将错就错,反正在,他想,在他心里他也没有把花野当成应该尊敬的姐姐,要是花野改叫他哥哥,那他也没有意见。

    他摆烂般地说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只不过,他的两只手都恶狠狠地揣进了自己的裤兜——因为花野误解了自己这件事,小茂拒绝再和花野牵手了。

    进教室时很多人来和花野打招呼,他们管她叫小茂的姐姐——这是因为花野最近喜欢用这个词来表示他们的关系,如果用这样的词语来叫她,她就会明显地高兴起来,眼睛也亮闪闪的——但今天的花野却拒绝了每一个这么叫她的人,她让他们改叫回自己的名字,不让他们这样叫了。

    小茂之前被这件事骚扰过,小孩子的恶意纯粹又顽劣,他们往往会故意拖出长音,诸如“小茂——的姐姐!”,并幼稚地以他和花野的反应为乐。

    不过同样的,会在花野那吃瘪的可不只有小茂,他的养姐对此的反应始终平平无奇,甚至会理所当然地问对方嗓子出了什么问题,加上花野常常被大人偏爱,这班幼稚鬼们很快就自讨没趣地转移了阵地。

    现在才这么做多少晚了点,但对他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别人想叫花野的时候,他不用被迫跟着转移注意力。

    但课上到一半时,小茂又攥紧了手里的笔,他回想着早上的事情,从花野道歉到花野让其他人改称呼,他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又觉得退了这步的自己是个傻逼。

    凭什么不可以管她叫小茂的姐姐?

    他又不高兴起来,好像在花野那破了一次防之后,小茂就再也没有办法竖起他代表冷静的防御墙了,他越来越容易在花野这里破防。

    花野浅可以被叫成娜娜美的妹妹,也可以被叫成青绿的妹妹,但是为什么不可以被叫成小茂的姐姐?

    干嘛就和他一个撇开关系。

    铅笔的笔芯咔嚓一声断开,用力过度的小茂闷着脸从桌箱里掏出转笔刀。

    和他同桌的花野被他的动静吸引来了目光,也不知道脑子是怎么转的,看小茂的眼神中竟然无端地带出了几分娜娜美式的宠溺,甚至还有奇怪的属于爷爷看小孩一般的慈祥。

    “叛逆期?”她轻快地说。

    “没有。”小茂嘴硬:“不小心而已。”

    撇开关系就撇开关系,又不是没有花野他就活不下去。

    他决心要和花野冷战,于是放学后面对着背起书包理所当然地等着他的花野,小茂咳了一声,说:“你先走。”

    因为花野他都不知道多久没和朋友一起玩过了,现在想去和朋友玩一下什么的怎么想都很正常。

    “你先走,我要和朋友去玩,”他有些心虚,但是一想到他在和花野冷战,出口的声音就变得坚定起来,“反正,反正你自己也能回去的吧。”

    花野点了点头,非常轻易地接受了他的借口,甚至走的时候还朝他挥了挥手。

    ——她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的不对劲。

    小茂决定把冷战的天数从一天变成两天。

    “小茂?你今天不回家,那你姐姐……?”

    ??

    “不用管她,”回到自己原本的阵营中的小茂挥挥手,“湖边摸鱼去,来不来?”

    “来来来!我好久都没和小茂一起玩了!”

    “还以为小茂和我们绝交了呢。”

    他玩了个痛快,虽然在回家的路上有些心虚,不过在回家后发现花野安然无恙,这份心虚也就消失了。

    冷战的天数从两天变成了两周,小茂早上出门的时候也不会再和花野手牵手了,他的手揣进裤兜里,步伐稳定的只比花野快一小点,这样就能刚好走在她前面又不会被她超过——以前因为牵手还有人嘲笑他说大木茂几岁了还这么爱黏人,现在谣言全都不攻自破,他的清白也干干净净地回来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他也不用为了护送花野回来而早早归家,能自由自在地和朋友一起玩,小茂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快乐生活。

    第二周的最后一天,花野刚挥手和他告别,小茂就被他的小弟们包围。

    “今天去哪?”

    “我要回家了,”不会水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说,“我爸爸今天回来……”

    “你不来吗?”另一个孩子接话,“那我们去湖边吧,直浅他们说看到湖里有丑丑鱼!”

    “可是湖边我们前天就去过了,根本没有…我想去摘蓝菊。”

    “小茂呢,小茂去哪?”

    孩子们的视线乌泱泱地将他包围,小茂老大回想了一下今天出门听到的天气预报,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走,体育馆打球去,”他说,“今天都早点回去,被雨淋了可别怪我没提醒。”

    结果夕阳还没落山,体育馆就因为出了意外,禁止他人离开了。

    等到月亮一点点爬上枝头时,意外才勉强解除,小茂从好心护送小鬼头们回家的先生们的车上下来,看见停留在门口的娜娜美姐姐。

    他的姐姐在雨中撑着伞,问他说:“花野没有和你坐一辆车吗?”

    小茂停在原地,好像突兀地意识到了什么,一种难以言说的不详的预感从他的心脏向四肢传开,他的头皮发麻,舌头似乎也不灵活了,张开嘴顿了一会,才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我没有和她一起走,放学的时候就让她直接回来了。”

    娜娜美的神色严峻起来,她叮嘱他进去后记得洗个热水澡,自己却带了两只宝可梦,打着伞沿路询问过去。

    小茂在家里坐不住,他很快也打着伞出来,手足无措地跟在娜娜美身后。

    有一只危险的百变怪。

    他从今天下午的经过里把这句话提炼出来,小茂当时还想过,如果花野在现场的话,说不定用一下波导就能直接查出来。

    是有一只危险的百变怪,可是,那只百变怪在体育馆里被找到了,它甚至还用自爆这种技能攻击了君莎小姐,这是所有人亲眼看到的,所以,小茂的思维不解又困顿——他和其他人在体育馆里陷入了危险,所以,花野回去的路应该是安全的啊?

    天天都要走的路也会迷路吗?怎么可能,她只是共情能力差,又不是路痴。

    另一种不好的想法从小茂心中升起,他想要否定这种猜想,可越来越多的人都说自己没见到花野,他便有了一种自己的猜想恐怕会成真的预感。

    百变怪是性格极为温和的宝可梦,即使是野生的百变怪也不会主动攻击人类,要知道在野外,这些百变怪甚至会主动抚养幼崽,直到幼崽有独自生活的能力后它们才会变回原样离开——它们连作为护崽的母亲时都不会主动攻击人类。

    那么,在关东这片土地上,会用自爆攻击君莎小姐的、危险的百变怪,能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呢……?

    …………

    …………

    回家的那条路上没有居民看见花野。

    宝可梦能找到的痕迹戛然而止。

    她的书包被丢在草丛里。

    路边的监控坏掉了。

    …………

    …………

    …………

    花野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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