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伊属实没想到，陆南昭的“下一次”会来得这么快，16号早上就看到了他发来的信息：我今天一天都在东冧，你有空了，请发信息给我，我来接你。

    陈伊本可以置之不理或者直接拒绝的，但那个“请”字戳中了她的软肉，一下就硬不起来了。

    见吧见吧，见一见，没准他死了心，没准我克服了迷信。

    镜子里的漂亮脸蛋依然是气呼呼的——什么狗屁君子，孔子老子孟子们没告诉你要尊重女性吗？

    哼！

    她耷拉着肩出门，临时想起口罩没戴，又转身开门，戴上一个，再多拿几个放进包里备用。

    A座静悄悄的，她迁怒，看那门都不顺眼，撇开眼，专心盯着电梯显示的楼层。

    上班高峰期，电梯里人不少，她挤进去，里面闷得让人难受。

    有人吐槽出了她的心声：“这风机怎么还没修好？”

    陈伊后方的年轻人答道：“说是响动异常，暂时停用，今天上午有人来维修。”

    电梯又接连停了三次，但没办法进人，一迈脚就响警报。退回去的人，脸上都写满了不耐和焦急，陈伊心想：以后我再晚点吧，别耽误别人上班。

    一进办公室，果然没人管她早到晚到。梁真希在手机上给她留了言：我和小王在摄影这边，杨玗琪来得比我还早，去了文章那，好像带上了我的小稿子，嘿嘿。

    美术编辑部部长带着稿子，这么直白地去找文章编辑部，简直颠覆了杨玗琪的智商，她这是要干嘛？

    难道挟康家明这个废天子去令诸侯？

    搞笑了！

    陈伊啧啧摇头，回到自己工位，简单收拾了出差要用的东西，然后趁杨玗琪没回来，晃到摄影那边去。

    这是她最喜欢待的地方，拍别人或者被拍都乐意，但今天，明显没她什么事。被拍的是小野模莓莓，拍她的是摄影师高乐。

    梁真希守着衣服和配饰架候命。王博守着灯光，随时调整。另一个助理在检查别的设备。还有两个不太熟的面孔在旁边等着。

    没有她能掺和进去的地方。

    陈伊悄悄退出来，回到办公室，开了电脑，继续修之前拍好的照片，顺便等待采访车的召唤。

    上一期的照片里，有一部分是拍的她。

    陈伊一边修自己，一边出神。

    这世上，会有人像我爸爱我妈那样，长长久久地爱我吗？

    胖时爱，瘦时也爱；温柔时爱，凶悍时也爱；年轻时爱，逐渐老去，还爱。

    美貌是注定要消亡的东西，靠它赢得男人一时的热爱有什么用？我是会日渐生情的人，我的爱一天天增长，他的爱随着时间过去而流逝，他消我长，很快就要悲剧。

    可她确确实实地知道，自己除了美貌，并没有特别到能吸引男人喜欢的地方。

    她喜欢过的那个人，清清楚楚地说：“陈伊，你就是个红漆马桶，你以为我稀罕你的喜欢啊，很烦人的，你知不知道？”

    她再草包，这几句话还是听得懂的。

    “星期三”眼里的鄙夷，她看得懂。

    陈伊叹气，在心里懊恼：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些混蛋瞎子呀！我明明也很可爱的，又善良，经常做点好人好事。电视剧里那些女主，不是只要善良就好了吗，她们也傻，做事冒冒失失，为什么男主、男二都爱她？就因为我还长了张女二的脸吗，太不公平了！

    杨玗琪很快返回，手里还抓着那沓打印纸。

    陈伊以为她会很郁闷，但没有，她看起来……甚至有点儿兴奋。

    陈伊想不明白。职场这些汲汲营营，营营役役，役役不宁，超出了她的智商应对范围。

    杨玗琪走到她面前，用稿纸敲了敲搁板，扬着嘴角说：“五垌那边，你不用去了，林嘉婧带队过去。”

    陈伊瞪大了眼——你不是指望我把她挤下去吗？

    杨玗琪没心思跟她解释，摆手说：“你去摄影那边帮忙，那个网店模特坐地起价，不打算用她了。”

    陈伊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口答应，她站起来，直白地问：“那给我开什么价？”

    杨玗琪显然没想到她会有这一出，怔了两秒，随即笑着说：“还是老规矩，不会亏待你。”

    陈伊看着她，眨眼，僵硬地说：“换你，你乐意吗？”

    杨玗琪有些恼羞，刚才的胜利感暂时抛在了脑后，但她必须从长远来考虑，就压下那些怒意，跟哄小孩似的，软了语气，小声说：“等困难时期一过，都补给你。现在没办法，上面一直卡预算，钱到不了账，我也没办法。那些衣服都是好品牌，你拿回去穿，省笔置装费也好，或者挂咸鱼卖了，反正吊牌都在，很好卖的。我不限你数量，只要拍完了的，你都可以拿走，行不行？”

    陈伊递了纸和笔给她，扯扯嘴，干巴巴地说：“那你写个条，签个字。”

    这家伙平常很好说话，一倔起来，就龙性难驯。

    杨玗琪无奈，接过来，刷刷刷写好，递回去之前，先问她：“是不是有人说你什么了？”

    陈伊摇头。

    杨玗琪早打算好了，将来要好好用她，这会化身好姐妹，柔声说：“有事你就和我说，你是我的人，怕她们做什么！”

    “哦。”

    杨玗琪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眼下还有要紧事，她也顾不上赶这会笼络她，再次敲敲隔板，示意谈话结束，然后转身回了自己办公室。

    陈伊将那张条拍了图，再把原件收起来。

    一毛钱：我来啦！

    榛子没空回话，这会忙得够呛。

    莓莓胸大腰细，但这种魔鬼身材是极少数，而服装品牌考虑的是大众消费。有很多款的胸部设计不够宽大，莓莓穿不进，能穿进去的，腰身那又必须上一排夹子。

    拍过的丢箱子里，没拍过的衣服必须单独放，想办法补拍。

    陈伊一出现，她和王博一起念叨。

    “何露茜又没来。”

    “不知道跑哪去了！”

    陈伊耸肩，她也没见到人。

    不一定是偷懒了，比如何露茜，虽然清高得有点不好相处，但偷懒这样的毛病是没有的。大概率还是因为没人分配任务，大家都瞎忙。

    果然，陈伊换衣服上阵的时候，何露茜和陆璐一块来了。两人都抱着大箱子，进门就喊：“利德那边的到了，还没熨。”

    高乐继续拍，调相机的时候，抽空说：“你们也过去帮忙，这里有我跟陈伊就行。尽量早点弄完，我下午还有活，不行就利德的后天再拍。”

    这本来是几天的工作量，于是就这么挤一挤，打算一上午弄完。

    两个负责熨，一个负责递。因为都是春款，里面留一件打底衫，就可以原地不动，把要拍的新衣往上叠穿就行，不用像夏天那么麻烦，必须去更衣间换装。换下装也方便，男士们自觉转头，姑娘们帮忙，拿件廓形大衣往前面一挡，十秒搞定。

    陈伊已经决定了今天见一次陆南昭，所以集中注意力配合。她看了十几年的《微动》，又在这一行干了几年，摆pose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虽然没能在上午前赶完，但这速度也是快到飞起。下午三点多一完事，这群没人看管的羊就对好口供，集体提早下班。

    陈伊是个“背锅体”，容易莫名其妙就被人骂小三，所以从来不单独见异性。她就悄悄和梁真希说了这个事。

    梁真希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我埋头吃牛哞哞，不发光，不发亮，做一个安静的下班电灯泡。”

    “别拍了，再拍就凹进去了。”陈伊犹豫着问她，“吃得太豪放了，是不是不太好？”

    梁真希抚抚胸前“一马平川”，垂头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啊？难道为了谈个恋爱，每天扭扭捏捏饿肚子？”

    “有道理。”

    为了避免被人误会宰新客，损坏名声。两人又商量了一下流程，等会陈伊和那人聊，梁真希借口上厕所，去把单买了。

    两人忙完办公室那点碎事，一块去喝了个茶，再打车去“由来”接大红，然后发信息给陆南昭。

    假如他不来，那就她们俩，挑战一下胃容量极限。之前说的七大姑八大姨不现实，跟她们吃饭，必定被催婚，那会影响食欲。

    可惜没这个机会，陆南昭秒回了她的信息：你发个位置，我来接你们。

    一毛钱：不用，直接去那集合，肚饿，必须赶紧吃了。

    陆南昭：好的。

    陈伊不希望他过来接，一是避嫌，没有确定关系前，生出流言会影响决策。二是他来接，那她家大红还得待酒吧这里，然后晚上来取车，她会控制不住，又要喝一顿。

    不知道陆南昭从哪出发的，总之，她们到的时候，陆南昭早就到了，就站在MOUMOU下等着。

    梁真希视力极好，远远地打量过，小声总结：“第一印象九分，扣一分是因为我不喜欢这样的眼睛，太多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太深情，我误判了。”

    陈伊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然后平平静静地和前方的陆南昭打招呼：“不好意思，路上堵了一下。”

    陆南昭笑得温和，伸长了胳膊帮她们打起软门帘，等她们都进去了，他又快步追上，超过她们一步，引着往楼上包厢去。

    “在犀牛望月。”

    陈伊吃过一次就对这里生出热爱，那一期拍摄，她跟了个全程，所以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一是观察事物不周全，二是长久盼望。

    这会还不到五点，空包间多的是，他挑这里，或许是想借用第二个意思，含蓄地表白。

    陈伊却提醒自己务必记住这个词的第一种意思：谨慎，多观察，不轻易下决定。

    陆南昭深谙追求之道，一点过分之举都没有，全程平等地对待两位女士。他和陈伊聊天，也只围绕周年庆想请她做海报主角这件事。

    “你是扬德人，形象也与璀璨的风格匹配，是我们的首要选择。陈伊，你能考虑一下吗？你放心，不会公布你的个人信息。”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公司有规定，不能私自揽活。”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去沟通。”

    陈伊知道这事十有八九要成。璀璨在东冧也有三家店，不光杂志社和璀璨有合作，直播、策划那些部门都有往来。老客户提这么个要求，这都是小意思。

    果然，陆南昭见她沉默，接着说：“我们本来打算直接和你们公司对接，但策划部门要求是全权委托。而璀璨这边，林总希望集思广益，由璀璨的员工投票来决定周年庆的活动内容。”

    他想了想，接着解释：“周年庆不光是客户的优惠活动，还有员工福利……”

    有些细节不方便提前透露，他就只挑了和她有关的事来说：“去年七夕，你在鹊桥上跳那一段舞，反响很好，很多顾客以为是公司安排的节目，在反馈墙那留言夸赞。林总还提醒我们应该支付你酬劳，但当时没办法联系到你。”

    梁真希的嘴巴专心吃，耳朵也在认真听，她听到这，恨不能代陈伊答应了。

    陈伊没吭声，放下筷子，把牛黄喉端走，再把那份牛鞭煲挪到靠近他的位置，突兀地开口：“你吃这个吧。”

    “咳。”梁真希抬头，看见她这魔性操作，一着急，呛到了。

    陈伊把茶杯递给她。她喝水时，用余光瞥见那位不仅没生气，还笑着伸筷子夹了牛鞭来吃。

    好家伙，这脾气，这涵养，打十分，一点都不过分。

    陈伊见没有为难住他，心头更堵了。她重新拿起筷子，把那盘牛腰端起，赶了满满一碗才放下，然后发挥水平，几大口就干完了这一碗。

    她又去弄牛鼻子，等这一碗也吃完了，她才开口回答之前的事：“那行吧，你什么时候得了上面答复，再跟我约时间。”

    “好。”

    陆南昭也放开了吃，没让陈伊独自粗鲁。梁真希跟上，分量很足的十六道菜，三个人吃了个七七八八，没了打包的必要。

    梁真希提前去了厕所，回来后朝陈伊悄悄摇头——人家早就付过了。

    他只提了合作的事，那这饭，算不上是“宰男”。陈伊笑笑，没有提AA，也没说别的客套话。

    陈伊开了车，不需要他送。

    陆南昭很有分寸地没提续摊，只送她们到停车处，等她们走远了，再转身去找自己的车。

    梁真希看着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身影，感慨道：“怪不得你之前不愿意找，原来极品在这等着呢。我帮你看过了，经济状况也不错，那鞋和外套，都是正品，得这个数。”

    她伸出五个手指，陈伊却没心思看，身为路痴，必须时刻专心留意路口距离和那些标志性建筑。

    她借等红绿灯的间隙问：“你觉得他人品很好吗？”

    梁真希很肯定地说：“对啊，姐，刚才你真的……很牛批了，这要换个男的，可能掀桌子啦。”

    “我只是开个玩笑。”

    梁真希吐槽道：“开玩笑要匹配表情啊！你那个样子，说寻仇还差不多。板着个脸让男人吃牛鞭补肾，这不是讽刺，那还能是什么？”

    “真是开玩笑。”

    “好吧，他慧眼，看出来了，所以没生气，还真的吃起来了。”

    陈伊和她说过：她吃牛脑髓，吃牛血、牛肝，唯独不吃牛鞭。陈伊也是个坚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人，从来不会强按别人必须吃哪样，所以她才会认定陈伊刚才是故意捉弄人。

    但现在她不肯承认，那就当是开玩笑好了。

    “他这人挺有意思的，明明心思全在你身上，却正儿八经只谈公事。”

    陈伊“嗯”了一声，然后说：“圣诞我就看出来了，他对我有意思这点是可以肯定的。有时候我会好奇，他为什么不挑明了，又担心他挑明了，我不好回复。”

    梁真希奇了，小声问：“他这样的，你也看不上吗？”

    陈伊摇头，为难地说：“说良心话，截止目前为止，没发现他有哪儿不好。但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人越好，我越烦。”

    “近情情怯，姑娘，你太悲观了。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觉得吧，既然对方什么都好，对你又上心，给个机会也无妨。这么说吧，长得好的男人，有能力的少。有能力的呢，脾气好的少，要不然为什么都是霸总？长得好，又有能力，脾气好，还有涵养，又知分寸。说真的，这要是我先遇上了，我很愿意放下架子主动追求。”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明明看别人甜甜蜜蜜的，很羡慕。但一想到要和某个人做同样的事，就觉得有点儿……恶心，好吧，说恶心过分了，就是很生疏，有点抗拒。”

    陈伊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对“鳖孙”起过想法的事告诉她？

    “你以前谈过吗？”

    陈伊将车停好，反问她：“你爸妈在不在？”

    “没在我这边，走。”

    陈伊跟着下车，锁车，然后小声说：“不算谈过，暗恋过，喜欢了一年半，写过情书，送过东西。”

    “我去，哪路神仙这么牛？”

    暗恋过，没谈过，说明对方一直没答应。这可是人人嫉妒的小仙女陈伊吖，那是哪家的柳下惠？

    电梯里进来了人，陈伊垂头，两人默契地没再开口。等进了门，陈伊才回答：“高中同学，隔壁班的。他说我是红漆马桶，说我很烦人，叫我滚得越远越好。”

    别人的初恋，了不得是爱而不得，没法接近。这姑娘也太惨了，那人也太混蛋了。

    梁真希气愤，陈伊仍在继续挖自己伤疤。

    “我真没干那种变态事，情书就写过一封，悄悄送去的。送东西也没有很痴缠，就是送一大袋，给一堆人吃，没有点名道姓的。这事，只有我，他，还有另一个人知道。你说，这样很烦人吗？”

    “不，除非第三个人大嘴巴，到处嚷嚷。”

    “没有。”陈伊很肯定地说，“那人嘴很紧，从来不说人闲话，应该说他基本不说话，哪怕是面对老师。很忠厚的人，他绝对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谁年轻时候没喜欢过一两个渣，我第一任就是跟人打赌追的我，追到了就搞疏远，特别没意思！陈伊啊，就是因为遇上过这样的混蛋，才应该更珍惜现在遇上的好男人。你也不用立刻就做决定，你不是要帮他们拍照片嘛，先接触接触再说。”

    “嗯。”陈伊正是这样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