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起来,别说喝水塞牙缝,就是站着不动都有灾。
陈伊拎着餐盒,老老实实乘坐电梯,突然感觉耳朵像被什么擦了一下。她以为是同乘的邻居不小心蹭到了,并没有在意。
等她出了电梯,才发现不对劲,没了电梯里的杂音,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耳朵里的颤动和难受劲——不痛,也不是很痒,但不断地有细碎响动,影响听力,也让人脊背发凉。
一时间,各种无形的恐惧汹涌而至。
她冲到B座门口,急促地拍门,惶恐地大喊:“杭先生,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门开了,她带着哭腔哀求:“我耳朵,我的耳朵里进了个怪物,它一直在动,怎么办?你是医生对不对,求你了,救救我!”
杭先生依然是那张波澜不惊脸,他伸手,陈伊赶紧弯腰,歪头让有怪兽的一面朝上,再将整个脑袋往他的手上靠过去。
她听到他笑了一声,然后说:“把袋子给我。”
“哦,”她又窘又慌,把头收回来重新站直,再把双手伸向他。
他将两个袋子都接过去,然后往斜后方退了一步,沉沉稳稳地说:“先进来。”
陈伊飞快地解掉鞋子,自觉站到了灯的正下方,颤着音告诉他:“它一直在动,怎么办?会不会钻破我耳朵,吃我的脑髓,那我……”
本来就没什么智商啊!
杭先生走到桌子旁,放下了餐盒。
陈伊太紧张了,她的视线一直追着他,于是发现在他常坐的位置靠里一点,有一个很大的木制盒子。
杭先生朝它弯腰,打开,取了几样小东西,然后转身走到她身边,提醒她:“会有点湿,是眼药水,不会引起中耳炎。”
陈伊乖乖地偏转头,让耳朵朝上。
一滴凉凉的液体进入耳道,里面的动静加剧,陈伊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颤抖。
“如果已经得了中耳炎,耳膜没有破损的情况下,可以用它治疗炎症。”
第二滴进入了。
陈伊知道他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尽量忽视耳朵里的响动,顺着他的思路问:“为什么用眼药水,而不是耳药水?”
他又笑了一声,再挤入一滴,然后提醒她:“摆正。”
“哦。”陈伊直起头,能感觉到他稍微靠近了,轻轻拉扯了她的耳垂,有光打在她侧面。应该是他在查看耳朵里面的情况。
“有耳药水,但家里没有备,这个功效是一样的。你不要动。”
不知道他用了一个什么东西,靠近了她的耳朵并伸了进去,很快她能感觉到有暖暖的东西流了出来。
他用棉签在她耳与脸的交界处拦截了这“怪物”,然后递到她面前。
“是飞蚁,一般不咬人,没有伤害性。”
陈伊把棉签接过来,凑到面前细看,还真是带翅膀的蚂蚁。她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看到能飞的蚂蚁。
“我没招惹它,就是站着不动。这家伙肯定高度近视!”
他伸手,重新将棉签拿走,转身丢进了垃圾桶。
陈伊跟着转身,讪笑着解释:“谢谢啊,我……我怕它咬坏我的耳朵,所以刚才有点担心。”
他没说什么,只是走过去,在老位置上坐下,将用过的东西一一放回,然后盖好百宝箱。
就刚才那一瞥,陈伊已经窥了个大概。好家伙,那盒子里有现金,有药,还有一些剪刀之类的工具。这是要什么有什么,宅人神器啊。
瓶瓶盒盒的很多,她认识其中一样:退烧药布洛芬。她的嘴一向比脑子快,立刻问了出来:“你不是中医吗?”
杭先生微微转头,看向她,没答话,那眼神反倒像是在提问。
“就那天那个针,是中医用的吧?”
“嗯。”
“布洛芬是西药。”
“嗯。”
中西医结合?
“你会动手术吗?”
他摇头,看向桌上两袋,反问她:“哪个?”
陈伊将扎单个结的袋子推向他,识相地提起自己那一袋,准备回家。
“估计已经开始排队了,你不要太早下去,难等。”她想到了“宵禁”,又问,“要晚点才能睡觉,没关系吧?”
“嗯。在这吃吧,我有点事想问你。”
陈伊震惊之余,还有点儿紧张,但没有刨根问底。不管要面临什么,她很珍惜能待在B座的机会,自觉地走到冷冷清清的餐桌那,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斜对面。
他像她第一次那样操作,先垫纸再放餐盒。
她也照做,两人将各自的菜都一一打开。
陈伊看看自己这边的,再看看他那边的,试探着问:“你要不要试试这个?这是山上养的鸡,会飞的那种,运动量特别大,全身都是肌肉。呃……不是公鸡母鸡那个鸡,就是腱子肉。这个吃起来一点都不腻,真的。”
他看的是她,不是那盘健美鸡,耐心解释:“我是早产儿,发育落后,消化功能弱,过敏源有一大页,其中包括了常见的肉类和水产。”
这么惨!长大了也不行吗?
这话她没说出来,他却看懂了,补充道:“习惯了。”
“姜葱也不能吃?”
“我在接触佛法,尝试戒荤腥。腥就是你理解的荤菜,但佛家里的荤指韭、葱这些异味大的蔬菜。”
“哦哦。”
其实不太懂,只知道好惨——不能吃肉就算了,吃面唆粉时,居然不能放葱。
“不会营养不良吗?缺蛋白质什么的。”
一男一女一起吃饭,不说话的话,气氛有点怪,何况这会他心情好像不错,但一直没说要问她什么。陈伊干脆主动引导交流。
“不会。”他用筷子点点餐盒里的豆腐,说,“这个能补充植物蛋白。”
“哦。你要问我什么呢?”
“需要你帮一个忙。”
“好的。”
陈伊一口应下,可等了好一会也不见他继续,就停下筷子抬头看他,问:“怎么了?”
他一直看着她,即便她看过去,他也没有回避。但那种眼神,清澈得让人没法产生一丝遐想。
陈伊近距离认清了现实,完全被净化,也不敢有“邪念”。
他眨眼,问: “你……不担心会让自己为难?”
陈伊很干脆地摇头,面对高压不如鸵鸟,放弃跟他眼神对阵,垂头继续吃全是肌肉的鸡肉。
“你不是那样的人。说吧,是什么事?”
杭先生确实不是那样的人,他说:“需要你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要怎么算?我是96年5月17日生的,金牛座,对了,这是阳历,我一直过这个生日,不知道农历是几月初几。”
她的话音刚落,他就回答了她:“丙子年癸巳月,四月初一。几时……几点出生?”
陈伊摇头,平平静静回答他:“你知道的,我出生就遭劫。有人知道,但抱歉,我不想和那样的人联系。”
陈伊肯定他一定听懂了,而他沉默着。
陈伊想到他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抬眸看向他,发现他若有所思,略想了想,拿定主意后,问他:“我能现在打个电话给我妈吗?”
他点了头。陈伊掏出手机,拨给妈妈:“妈,你知道我是几点出生的吗?”
妈也不确定,说晚点回复。
“我妈说她帮我去问问。”
他点头。
两人沉默着把饭吃完了。
“飞鸡”的分量很大,用了两个大餐盒才装下。她不想太浪费,所以除它之外,只点了一份孜然牛肉,没有要蔬菜。她平常的战斗力不错,但今天受环境影响,没发挥出水平。鸡肉没吃完,陈伊留意到:他收拾餐盒的时候,有瞥一眼她这边。
这是嫌我不吃蔬菜,还是嫌我浪费食物?他没说出来,我就当不知道吧。
陈伊把桌上这些东西又打包进塑料袋里,她拎着袋子,忍不住问:“平常你会下楼扔垃圾吗?”
他看她一眼,没回答。
好吧,我是笨蛋。
他朝她伸手,她把袋子递过去,他拎了走到门口鞋柜那,放下,又走回来。
陈伊掏出手机看时间,顺便翻看了一下群里的动态。
“7点了,我先下去看看,你晚点再下来。”
“好。”
他是早产儿,虽然长得高大,但是虚弱着呢。觉得自己壮如牛的陈伊换好鞋,拎着垃圾袋开门出去。
凑巧手机响了,她放下袋子,掏出手机看完,扭头告诉他:“下午4点多。”
他已经走回到老位置坐下,正在往桌上铺一张又像绒布又像纸的东西,听声回答:“好。”
陈伊关上门,按了电梯键,心想:他可真宝贝那些书。明明餐盒下垫了纸,没有弄脏,明明刚刚已经擦过两遍,要放书前,居然还要铺保护层。
她下了楼,先丢垃圾,然后去找核检点。游泳池是一号核检点,但这里是小区的中心,人数太多了,远远地看过去,路灯下,人头攒动。好家伙,万一这里面有个阳,那铁定会大范围扩散。
有工作人员和志愿者拿着喇叭来回提醒,那一大团总算散开了。
陈伊点开相册,划到楼栋布局图,开始寻找第二个点。
这边秩序好得多,排队的人比那边少,还分成了四个队伍,大家都保持了安全距离。这跟之前的核检有点不一样,前面桌子那,就一个人在工作。
陈伊听到有人在问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就走近一点蹭了答案。
原来大白还没来,排队只是录入和领号码牌,一会听广播喊号码再来做准备,避免大量聚集,难怪进度比她想象的要快。
她赶紧编辑信息:带身份证和手机……
等等,他之前连微信都没有,那这两年,健康码怎么弄?
她将信息又改了:游泳池那个检测点人太多,不安全,我在39栋和42栋之间的这个点。这里是先登记领号码牌,一会广播里喊号再下来做。都要先登记,需要身份证和健康码。
考虑到他可能没有健康码,陈伊又将健康码公众号推给他。怕他也路痴,编辑了布局图,圈出位置,再发给他。
杭:好。
陈伊看前面有人抓了一把身份证,登完一个又登下一个,就问不远处的志愿者:“你好,请问一下:可以代为登记吗?”
“家人可以。”
“好的,谢谢。”
她不停地扭头往后看,远远看到他往这边走,立刻挥手报告位置,等他看过来了,就在微信上告诉他:你把身份证和健康码给我,我帮你录。刚才问过了,可以帮忙登记,一人排队全家录。
她前方只有四个人,而后面攒了一长串。
“伪家人”把身份证和手机递过来,然后远离这里,站在路灯下等着。
录入信息的工作人员顺嘴问了句:“这是……”
“我表哥。”
两人身份证上的户籍所在地差了十万八千里,住址却相邻,唯有这个理由能混过去。
陈伊拿着粉色的号码纸,连同身份证和手机一起递还给他。
他没接,从兜里掏出酒精喷雾,对着她和这些东西滋滋滋,收起它后才来接,并且在接完后,第一时间连着后退了两步。
陈伊觉得好笑,特别解释了一下:“刚才我没跟人接近。”
“嗯。”
“妹子,这是你老公啊?高高大大,要得咧。”
陈伊差点跳起来,连忙对旁边这位老人说:“不是不是,奶奶,这是邻居。”
那奶奶笑呵呵地说:“哦,这样子啊。”她往旁边那栋走的时候,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还好他听不懂东冧话。陈伊尴尬,怕他误会,连忙解释:“刚才这奶奶要问点事,我跟她说了两句。你放心,保持了安全距离的。”
他没说什么,只是继续朝前走。
为了缓解不自在,陈伊继续说:“对了,刚才排队的时候,我在网上算了一下卦。那什么算命至少有一半不准,居然说我急躁、个性太强,一言不合就生气,我是那样的人吗?最离谱的是它说我聪明博学,适合搞学术。哈哈,我只适合不学无术。我高考文化成绩就310,刚好过艺术三本线。”
这算命的批语里,有最让人恶心的一点:桃花多,还是带财桃花,易入风尘。看得她想骂脏话,这个实在没必要提,总之,这种算命真的很扯蛋。
他没笑,扭头看一眼保持了距离的她,慢条斯理地向她解释:“出生时辰只是个参考,这样推算是有概率的,因为命格也受环境影响。你有贵人相助,命格转盘,性格也有偏转,已经大不相同。”
这一次,陈伊听懂了。
如果妈没把她带回去,那她不论是留在那个陈家,还是乡下陈家,因为生活艰难,都极有可能成长为暴躁、要强的性格。未来的路只有两条:一,拼死读书,杀出一条路。二,走来钱快的路子。
感谢妈妈带我脱离苦海!
“那他说我有私情,有外遇,婚姻不稳定,也是讲鬼话吧?”
差点忘了,他说过:算不准感情。果然,他不再回答。
陈伊其实很想问问:你说的那个“情生有劫”,到底是不是瞎掰啊?
但这不是好问题,现在也不是好时机。她只能问:“你离家那么远,住得还习惯吗?”
这也不是个好问题,他整天捂在家里,可能就是适应不了吧。但又有新的问题诞生:反正不出门办事,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赶到这儿来宅着?
门禁识别了他的脸,弹开了锁。他拉开门,站定,等着她进去了,再松开手,自己快步走进来。
“没什么,都一样。”
所以在家乡也是这样宅着?陈伊由衷地佩服,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她被迫宅家一个月,差点疯掉。而他,好像能宅到天荒地老。
“你之前做过核酸吗?”
“嗯。”
“那健康码?”
“韩嵩。”
“哦哦。”
可能是因为要做核酸,邻居上上下下的多,电梯来得很慢。
他几乎是贴墙站着,尽可能地远离了电梯门,这就导致陈伊不知道该站哪。离电梯近?不符合他的防疫标准,因为一会有人从电梯里出来,那就面对面接触了。离电梯远的话,要么站他那边,要么躲到安全通道里去。
“站过来。”
“哦,好的。”
陈伊感觉到自己的心又要犯事,咬牙仰头看向他。
地方就那么大,两人没能保持一米安全距离,她能看清他的眉眼。她看他时,他也看过来,眼里没有疑问,没有动容,依然平静如水。
为什么不纯洁的那个总是我?
罪过,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