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衎叫来都料交代近期事宜,便带着七宝下山。早有马车在峡谷边等着。曹衎扶她上去,先行交代:“先到酒泉办几件私事,要耽搁几日。”
“好。”
马车走出去一段,曹衎含笑问道:“这里没外人,要不要换上女装?”
七宝摇头道:“我只有这些……”
她成日混在工匠中,自然是和他们同穿糙布麻衣。癸水期间,他总会“找事”让她留在帐中休养,这些时日,她会和他一样,穿细布缁衣。女装是从没有过的。
曹衎从旁拿了包袱递给她,丢下一句“我在外面守着”。他钻出马车,将车帘盖严实了,又嘱咐赶车人:“停下,去打水来。”
赶车人走远了,他敲敲车轴,提醒道:“可以了。”
七宝抚着包袱里的衣裳出神,听到那声敲击,忍不住唤道:“师傅!”
曹衎只装没听见,七宝无奈,只好鼓足勇气唤一声:“曹衎。”
“进来?”
“嗯。”
曹衎掀帘进去,七宝抓出最上面的衣衫,问他:“这是波斯织锦?”
“对。”
七宝又拉出下一件,急道:“这是鸡鸣布。”
她再翻下一件,又道:“这是绫纹细布。”
她抬头,指着车帘,欢喜地道:“这是帛叠。”
曹衎听明白了,点头道:“你在山上,不曾见过这些,应是你从前习得。你放心,我会吩咐下去,只管找与这些料子有关的人家。”
“谢谢你。”
曹衎又要起身,七宝忙叫住他,小声道:“不换了,就如此吧。”
她始终是见不得光的,不能给他添麻烦。
曹衎叹道:“不怕,有我呢。有我在,七宝想怎样便怎样!”
七宝不安地看向他,他却转了头,又掀帘去了外头。
等他重新进来,七宝已换好衣裳,秀秀气气地坐着。她见他进来,羞赧地垂了头——第一次这样正经着装见他,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自在。
好在他什么也没说,放下盛满清水的陶罐,从匣子里取了梳,递给她。
曹衎带着她,住进一处不大的宅子。有管事上前,曹衎不许她退下,当着她的面,吩咐管事去办几件事,再亲自领她入住后院。
“你挑几个顺眼的,暂且跟着伺候。”
院子中央站着一排侍女,个个低眉顺眼,她们挨个福身,报了自个的年龄和名字。
有曹衎盯着,七宝却不过,随手点了两个。
曹衎摆手打发其他人下去,盯着被挑中的两个,厉声道:“好生伺候小姐,若有怠慢,绝不轻饶!”
这和山上的不灵师傅,完全不同。
七宝忐忑,曹衎上前,神情自若地牵了她小臂,引她往正屋去。
“七宝,我不是真和尚,只是念几年经,修心养性。先是父亡,再是母逝,接连守孝造窟耽误了,年纪略大,婚事上艰难。我看,不如我们凑合一下,各了一宗事。”
七宝像被烫到,倏地抽回了手,嗫嚅:“我……我是罪人,当不得……如此。”
曹衎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上山之前,是个混子,人称鬼见愁。便有几个对头,到处散播谣言,说我早已出家,如今就是回来了,谁家又乐意嫁女。若你不嫁,那我只能真剃了头和佛祖眼对眼去。”
七宝抿着嘴不答,她是一个连过去都不确定的人,怎么配得上他。
好在曹衎并不催促,留她在这院里歇着,自行去了前院。
这几日,他时不时打发人来请她,一块上街去,有时是买东西,有时是卖东西。来来回回很多趟,七宝的箱笼就渐渐多起来,裁缝娘子留下常住,衣裳做了一身又一身。城中繁华,商品琳琅满目,她只看个新鲜,并不敢要。他却不管不顾,自个瞧中了,或是她无意间看了一眼的,全给买回来。
在酒泉并不是只住几日,她们在这一直待到八月,再出发去张掖。
城门看守极严,曹衎有曹大人盖印的文书,仍被盘查了许久,又检查了马车里外,这才放行。
曹家在城中有大宅,七宝看着这气派的门,有些胆怯,迈不出这一步。
曹衎不许她退缩,哄道:“你在我家户籍上,有名有姓的,不怕。”
七宝忍不住问:“姓甚名谁?”
“康民安。”
“得三宝而国泰,得七宝而民安?”
“对。”
七宝这名也是他取的,不论是旧译本或是新说,佛家七宝指的都是寓意极好的珍宝。莫非他不是玩笑,而是真心实意求娶?
只是一想到娶字,便让人心慌。七宝抚住心口,小声道:“多谢。”
曹衎催道:“走吧,这宅子里,住着一众长辈,我带你去收收财。”
七宝踟躇,被他牵了,送进来接的小轿,一路抬进了内院。
许是他提前知会过,厅里坐着七八个打扮贵气的妇人,皆笑脸相迎。
曹衎以新妇见礼为名,代她收了一圈礼,又以一路劳顿为由,早早退下,免了被盘问。
七宝不安,私下里问:“怎好欺瞒长辈?”
曹衎坦诚道:“你上山半年,我就让你以嫁娶入了我的籍,如今族谱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曹康氏。七宝,你不嫁也得嫁。”
这话说得无情,听起来却让人意动。
无根无基的浮萍,有了籍,有了夫,有了家,有了族,正是她长久盼望的事。何况是留在一直都温柔相待的人身边,只是……
“曹衎,你待我的好,我都记着。我想,总要等到事情查明了,才好说这些。”
曹衎笑道:“你怕连累我,我还怕连累你呢。也罢,先不说那便不说,只是家里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先委屈委屈你,暂且同住在这院里。”
若是平常女子,还有名声上的担忧,而她,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七宝点头。
按着曹衎所说,孝期早已过了,却是住下一些时日后才办大祥。只因先前皇帝留在张掖,在焉支山下邀了西域各国商贸会盟。曹家自然不好再办这样的事,只能延期。
除了孝服,曹衎要带她出门。
七宝自觉挽起了发,跟着他去逛集市。会盟吸引了很多粟特人留在张掖兜售他们自各国带回的货物。七宝的眼睛都不够看了,曹衎总是笑着喊“买”,两个随从一人背一大包的钱,忍不住感慨:“万幸新钱之重不足!”
碰上宝石之类的贵重货物,那还得就近去取绢帛。
七宝很不安,恨不能蒙了双眼出门。
曹衎随口哄道:“你在山上耽误了两年多,总得补上这些。”
七宝更不安的是他逢人就称她为内人,这……那文书里清楚地写着,她就是在张掖犯的案,频繁出入,难保不被人认出。她将这担忧说出来,曹衎满不在乎道:“那又不是你犯的错,不必惶恐。”
他对她有信心,她却常做噩梦。梦里的她持刀行凶,血流遍地,这人,这景,陌生又可怖。
七宝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查出什么来了?”
曹衎叹道:“我那叔叔不肯说,待朝廷的事一了,我带你去找他。总要问个清楚明白,解了你的心结。”
七宝知道那位做着官,忧道:“曹大人知道我入籍的事吗?”
“那是自然,我不得下山,写信托他办的新籍。官衙备了案,你是我母亲早早挑好的儿媳,替我母亲守过孝。‘与更三年丧,不去’,将来我再混账,你也能安安心心做曹康氏。”
这……难怪那肉脯是近期才拿来给她吃的,往前和他一样,吃的是素食。
皇帝出行是天大的事,来之前,到之后,乃至走了,还会留下很多事给当地官员来办。
曹家另派了一位真出家的子弟上山监窟,曹衎将手头上的事一办完,拉着她往东去。
行到一半路,他才告诉她:“我们去山丹草原上看看。”
这里像是几重天地错了层,眼前是金黄的大草原,不远处是琼堆玉砌的群山,再往上,是一碧如洗的天。草原上,成群的骏马向前奔腾,像要冲破界线,去往那天之国。
七宝坐下欣赏它们,再后来,一种想融入它们的感觉操控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后仰,躺下,闭目。
曹衎解了披风,替她盖上,跟着躺下。
“明夏我们再来,那时最美。四五月雨水充沛,绿草如茵,野花盛开,不论晴雨,都美如画。或许,我回去就画一幅给你?”
“好,曹衎,谢谢你。你说得对,这里的蓝,最美,最宁静。”七宝侧身,语笑嫣然。
曹衎意动,支起上身,想吻她抱她,但对上她完全信任的眼神,欲望就渐渐退散,只剩了怜惜。他伸手,帮她理了理弄乱的鬓发,柔声道:“那往后我们常来。”
七宝抿嘴笑,对上他的深情,她的双目欲语还休。两人对视着,她抬手触摸了他下颏的那颗痣,流连片刻,收回手,枕在头下,翻身闭目,对着天空大笑。
在这一刻,身是自由的,心也是自由的。她不是那个背负重罪的阿音,只是被人珍视,被天地宠爱的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