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雨

    “小姑娘,是你啊。”

    邹闵惠慢声应着。

    “嗯!”季北烛扶着老人朝家走去,软声问:“阿婆,您没去盐城么?”

    “老咯,老咯。”邹闵惠笑着摇摇头,“就我这把老骨头,走路都能摔,哪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呐。”

    老人的语气有着说不出来的寂寥,季北烛扶着她到家门前的小板凳上坐下,然后半蹲在她面前,微仰着头看着她,认真地说道:“阿婆,在我看来,您一点都不老。一定是您一个人在家太无聊了,所以才觉得自己老了。”

    “以后,我每天这个时候来陪您散散步,锻炼锻炼身体,好不好?”

    邹闵惠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叫北北吧?”

    “嗯。”季北烛轻点头,“阿婆,我叫季北烛,家里人都唤我北北。”

    “那阿婆以后也这样唤你一声,可以吗?”

    “可以的,我喜欢阿婆这般唤我。那我们就这样说好啦,从明天起,我就来陪您散步。”

    邹闵惠和蔼地看着小姑娘笑了笑,“不会无聊么,陪着我这个老太婆?”

    季北烛郑重地摇头:“不会的,阿婆。”

    对上小姑娘这双澄澈的眸,邹闵惠难得失了神。

    她这一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孤寡了。

    是老头子走后吗?是的吧。

    那该恨吗?该的吧。

    所以她故意在下了许多天的雨后给他送伞,故意在阖家团圆时提起他的生日,故意在年幼的艾初辰面前说不要欺负哥哥。

    她这一生是可恨的。所以老无所陪是应得的呐。

    只是在面对小姑娘的真诚时,她突然有了想倾述的念头。

    “小姑娘,去搬条凳子出来陪阿婆说说话吧。”

    她终究还是唤不出一声北北,只因这是他喜欢的姑娘。

    季北烛顺从地进屋搬了条凳子出来,坐到老人家的身边,听着她讲着老一辈的故事。

    邹闵惠年轻时,也是顺着风顺着水长大,出嫁前有父母疼,出嫁后有丈夫疼。

    甚至出嫁后过得比娘家时还要好,好到在那个极其重男轻女的七八十年代,她只孕育一女,也无人敢指责她,甚至那人还给其取名为艾婤。

    原本是打算取艾邹的,还是她说平舌音不太好念,才改成艾婤的。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人蹙着眉坐在桌前,心不甘情不愿改名的样子。

    女儿艾婤作为家中的独生女,在父母恩爱宠溺下长大,性子难免娇纵了些。可大抵运气还是随了她,婚后的女儿生活幸福,女婿对女儿也是百依百顺。

    每月在老头子艾元白追着上交工资的平淡生活中,她开始盼着孙子。

    人就是这样,得到了就还想要更多,永远学不会满足。

    贪念、妄念,推着她走向深渊。

    季北烛发现,也只有在提到林邺屿外公时,阿婆素来和蔼的面容才会露出有些小女儿家的欢喜。

    可当说到两人盼孙子时,她的语气全然变了,变得有些陌生。

    “在我们的催促下,很快有了小屿。然而那时小屿的爸妈创业才刚刚起步,根本挤不出时间来抚养他,更别说陪他长大了。”

    艾婤生林邺屿那天,林父并没有陪在她身边。

    盐城那边他们刚创不久的公司遭到对家排挤,艾婤对这个付出了他们很多心血的公司看得很重。为了安抚她,林邵温等不及这个孩子的出生,便赶着过去处理。

    同样由于她太过焦心,本该在三月的预产期提前了。

    林邺屿出生那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雨水,昭示着降雨的开始。

    他出生在凌晨,那晚天黑漆漆的,还下起了毛毛细雨。

    产房里,值夜班的护士惊奇地说着下雨了。邹闵惠闻言皱了皱眉,她觉得这不是个好寓意。病床上,有了点精神的艾婤偏头看了会外边漆黑的天。许久,才轻轻地说了句:“孩子取名林夜雨吧。”

    黑夜的夜,下雨的雨。

    一场不被期待的人生好像从此刻开始就已注定了。

    艾元白提着一大袋补品,婴儿用品进来,刚好听见这话,顿时笑着道:“你好歹给小孩换个字词。不然,长大了被同学嘲笑了,有你哭的。”

    见她们面容不展,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眉目含笑地哄着病房里的母女,“我来取吧,保准你们娘俩满意。”

    就这样,那晚向来身体不太好的他,熬了个通宵,翻字典、查史书、看五行……

    最终将名字改为:林邺屿。

    邺,五行属土,取其为名,务实小孩命理基础,以免小孩五行有所偏颇。

    屿,五行属土,取其为名,望其心胸宽广,平易近人,独立自强有主见。

    ……

    没人知道邺和屿五行属土,也没人去查五行属土的含义。

    艾婤在林邺屿三月大的时候,不顾父亲的劝阻,毅然决然去往盐城。

    “我和他外公将他带到十岁。”邹闵惠捂着嘴咳了两声,眼眶微湿,“十年来,他父母的公司事业逐渐蒸蒸日上。而他,每年的寒暑假就奔波于盐城和淮林两地。”

    “他从小就没有归属感,我和他外公都知道。特别是他外公,为了陪他,在他五岁那年便辞了工作。”

    艾元白是名教师,身体一直都怎么不好。两者加持下,他整个人都是温润儒雅的,特招小孩喜欢。

    某日,黏着他不放的小孩看见他碗里黑漆漆的药,顿时放声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就一直哭。

    后来,还是小孩哭到累着呓语时,他才明白,原来小孩早已懂得生病、喝药、死亡、离别的概念。

    他的身体他知道,活不到小孩真真正正长大的时候。所以,没多少犹豫,他辞了工作,一心一意陪伴小孩,见证他的成长。

    只是他没想到意外会来得那么快。

    “小屿十岁那年,同班的同学去河边玩,不小心掉河里了。他放学时,刚好经过那。”

    说到这,邹闵惠常年累计的怨与恨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她全身微微颤抖。许久,才动作极缓地轻闭了下眼,“他仗着他外公教他的一些游泳皮毛,跳了下去救人。”

    “他上学以来,担心他不适应,最初那一两年他外公天天接送。后面见他外公身体不好,他便闹着不让人接,说他自己能行。我们也就随他去,可偏偏……”

    偏偏那年那天,病得已然有些走路困难的艾元白,像是有所感应般地去接小孩放学了。

    没有同任何人说。

    等邹闵惠知道时,人已经在医院了。

    白色的病房,白色的病床,躺着个面色苍白的老人。那一刻,邹闵惠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病人求生意识很强。”

    恍惚间她听到这么一句话,给了她一点生的希望,然而下一瞬,又听他说:“但是经过这么一遭,寿命可能会减短些。”

    他的话很委婉,邹闵惠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哑着嗓子问:“还有多久?”

    多则一年,少则两月。

    深渊就在眼前,不用你想与不想,有人自推你入深渊。

    ……

    从那以后,小小少年没了笑容,书也不去读了。每天守在病房,怎么赶也赶不走。

    她想骂他,想打他,却怎么也抵不过那人一声护。

    他说,我们小屿这是勇于救人重视生命的表现,值得夸赞,怎么还能打骂呢。

    他又怎会不知,在没有自保的能力下去救人,是最不可取、最愚蠢的行为呢。

    只不过是当着她的面,护着小孩罢了。

    每每当她不在时,他便拎着小孩站在病床前,让他一遍又一遍地背防溺水安全知识。

    一遍又一遍地让他重复“遇到他人溺水时不得擅自下水救人,应采用呼救等方式进行求援”。

    门内的小孩哽着嗓音一遍又一遍地背着,一遍又一遍地求着外公打他。

    可病床上的人怎么可能舍得,用那虚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轻哄低泣的小孩。

    是外公的错。

    小屿,别哭。

    病房外的她,只能倚着墙捂嘴痛哭。她知道,他这是在后悔教了小孩游泳,教了他生命的可贵,而忘了强调先要保护自己。他担心他走之后,小孩救得了别人,救不了自己。

    ……

    “他至死都在护着那小孩。”

    “而我,至死都会恨着他。”

    眼泪顺着她那饱经风霜的脸流下,滴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

    地上有两滩水渍,渐渐融合到了一起。

    季北烛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见她脸上的恨意时,哭着摇头。她想要替那少年反驳一声,却怎么也发不出音。

    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子?

    他是你们盼着来的啊。

    季北烛无声痛哭,她不懂,有着一张和蔼慈祥面容的阿婆,怎么会有如此深的恨意。

    见她满脸泪痕,邹闵惠又捂嘴咳了两下。她掩饰掉手心里的血沫,看向不远处寂寥漆黑的夜,年迈的嗓音幽幽叹道:“小姑娘,早在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他会喜欢上.你。”

    “所以,离阿婆远些吧。对你,对我,对他,都好。”

    季北烛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个她看第一眼就觉得别致的房屋。

    站在一号街道的岔路口,季北烛看着夜色下来来往往的行人,脑海中忽地有根弦断了。

    她颤着手拨出电话。

    夏季的晚风将她眼角的泪痕吹干,手机里的电话铃声“叮”了许久,许久。

    久到她以为要挂断时才将将被人接起来。

    “喂,你好哪位?”

    很疲惫地一声问好。

    “我……林邺屿、呜、”

    刚开口便已泣不成声。

    “季北烛?”手机那头的人似乎也没想到会是她,听到声音后便下意识哄道:“怎么了么?别哭。”

    “唔、”季北烛死死捂住嘴,不想让哭声传进手机里。

    “别哭,好不好?”沙哑疲惫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烦地轻哄着,“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风吹干的泪痕在听到他轻声细语的哄话声时,尽数被打湿。

    “别哭,同我说说话,好不好?”

    “林邺屿,我、想你了。”

    很想很想见你。

    呜咽的话语通过冰冷的手机传到少年的耳边,他难得的沉默了一瞬,哑着嗓子道:“再等等,好不好?等到开学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同一个多小时前截然不同的回答,季北烛压着胸口的疼痛半蹲在街道边,轻声问他:“林邺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嗯。”他没有欺瞒她,也没有全然都告诉她,“我父母这边出了点状况,可能要晚点才能回。”

    一号街道树木的叶子被晚风吹得“莎莎”作响,在这有声胜无声的夜里,竟显寂寥。

    心底越来越慌,哭得胀痛的脑袋却渐渐清醒。

    “你会回来的吧?”

    那晚,季北烛清晰地记得自己问了句。

    他说,会的。

    可是季北烛这一等啊就等到了高三的开学,等到了月考,等到了期中考,却始终没等到那个少年回来。

    她将那张书信反反复复地看,看到纸张泛黄,看到诗里字闭眼它就能蹦出来。

    坐在窗边的少女失神地看向窗外。

    高三搬了楼层,从窗户往下看去,能看到教学楼前的树荫,树荫下仍扎堆着一群少年,顾知寄依旧成了她的同桌……

    一切好像又回归到了原点。

    “北烛,同你说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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