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二十

    三人进了正门,递了礼物,下人通报后就入了正堂参拜老夫人。

    老夫人坐在围椅上,双目阖着养神。一个丫鬟拿着美人拳给她捶腿,另一个立着给她捏肩。

    “祖母,”陆清洄滚入老夫人怀中,“我回来啦。”

    老夫人睁开眼,笑道:“这又是去哪里混了回来?”

    “没有,去找苏姐姐了,请她来咱家玩儿一玩儿。”

    老夫人扫过面前端坐的二人,冲纳兰云蘅和蔼笑道:“这女孩儿也是天仙似的,从何处来的?叫什么?”

    纳兰云蘅乖巧答道:“老夫人好,您叫我云蘅就行了。”

    老夫人又笑道:“满桑来的那个孩子吧?”

    纳兰云蘅心中微感到一丝异样,轻轻笑了笑:“是满桑来的,时候还不长呢,未能及时拜会,您不要怪罪。”

    “想家?”

    “想回去。”

    老夫人从手上褪下一个镯子,招呼纳兰云蘅往前来:“这也是旧年皇宫里的东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先皇赐下来的。你要是愿意,就拿着。”

    “啊不不不,老夫人您还是留着吧。”纳兰云蘅慌得手都摆出了残影。

    陆清洄冲她笑:“这镯子我讨了好几回呢,祖母总是不给我,没想到今日竟给了你,可见祖母是真的喜欢你,你拿着又何妨?”

    纳兰云蘅悄悄瞥向苏明朔,见苏明朔下巴点了点,方才接过戴在手上。

    陆清洄又冲着老夫人撒娇:“有了阿蘅就顾不上我和苏姐姐了,可见祖母喜新厌旧。”

    老夫人笑起来,身子向后微仰靠上了椅背,一手搭着扶手,一手抚着她的背:“谁叫你和苏丫头生得都不如云蘅讨人喜欢。”

    陆清洄嘴鼓起来:“原来祖母竟是靠皮囊亲近人的!”

    三人又同老夫人闹了一会,方从堂中出来往陆清洄房中去。

    纳兰云蘅见一路上的布置皆是山石相应,花鸟相合,既有林间幽径,又有敞阔大道,既有文人雅趣,又有园林意境,并无一滩富贵泼在眼前的浮夸。不由欢喜异常,一路走来心情舒畅。

    忽见面前转出一个婢女来,她瞧见三人,便到面前来行礼:“二小姐好,苏姑娘好…”目光看向陆清洄,有些为难。

    “我叫云蘅。”纳兰云蘅赶忙说道。

    那人遂拜道:“云小姐好。”听到称呼,陆清洄不由掩口而笑。

    纳兰云蘅忙还一礼,那人又要躬身,纳兰云蘅忙拦住了。

    陆清洄见状笑道:“璧痕,不妨事,你走吧。”

    纳兰云蘅目送那人走远了,回首道:“也是个好看的。”

    陆清洄笑:“便是个猫儿狗儿,在云小姐眼里也是好看的。”

    “阿蘅自有一番道理,是不是?”

    “普天之下,任何事物都有可爱处,也都有不可爱处,眼睛应专看那可爱处,心境也就会随之改变了;若一直囿于不可爱处,一辈子也就没什么开心的时候了。”

    陆清洄眼睛圆润润的,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她抚掌微笑:“大思想家!阿蘅真是不一般,我当初并没有看走眼。”

    苏明朔嘴角勾着笑,似有赞许之意。清清淡淡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

    纳兰云蘅看着两人,心中思绪万千。

    陆清洄看似乖乖巧巧,任人揉圆搓扁,其实不然;苏明朔给人的感觉总是淡淡的,像一阵轻风,一条细细的溪流,一片薄的叶子,却带着坚不可摧的力量。

    纳兰云蘅总觉得,如果做一朵花的话,陆清洄应当是桃花,烂烂漫漫,开在最好的时节;苏明朔就是一朵天经地义的白海棠,没有浓烈的香,不吸引蜂蝶,只是又淡又轻地开在风中。

    三人继续向前行。

    正走时,纳兰云蘅向陆清洄问道:“刚听璧痕叫你‘二小姐’,莫不是你家还有个‘大小姐’?”

    “那是自然。”陆清洄从一旁折下一支杏花来簪在纳兰云蘅头上,笑着道,“好看。”

    “不知我能一见否?”

    “碰上了,自然是能见到的;若碰不上,也不好随意打搅。姐姐喜静,不喜欢闹嚷嚷的。”

    “姐姐多大了?”

    “比我年长三岁,”陆清洄略一思索,又说道,“今年生日还没过,应当是十三岁。”

    几人来到陆清洄屋内,小案几上已摆了好几样药材。

    “苏姐姐,这几种用得少,不常拿,是从库里翻出来的旧年的。另几样是新得的,须得烦你这个懂药的看看才好。”

    起初两人各坐一旁看苏明朔认真地写写画画,后来便觉得有些无聊。陆清洄悄悄打了个呵欠,又冲纳兰云蘅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同陆清洄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两人站在屋外的坡上吹风,顺带欣赏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平滑如镜的水教风一吹,又经太阳一照,就起了金光灿灿的涟漪和褶皱。细碎地不平的水,每个凹陷都盛满了太阳光,每个突起都贴着风的面庞,抖擞起来时,热闹又辉煌,几欲吵着人的眼睛。

    “我顶喜欢苏姐姐这个人,只一点不好――”

    “什么?”纳兰云蘅迅速反问,“神仙姐姐竟有不好处吗?”

    “自然有啊。她的不好处就是――”陆清洄很神秘地闭上一只眼睛,靠近纳兰云蘅,开口道,“对药太痴迷!”

    纳兰云蘅不及时地向后蹦去:“我以为你的眼睫毛要戳死我。”

    “哈哈。”陆清洄于是很开怀地笑了,“阿蘅啊,你同我说实话,你今年究竟多大?”

    “九岁。”纳兰云蘅边说边比划。

    “才刚九岁就敢让我叫姐姐?”陆清洄佯装在她面上拧了一下,“胆子不小啊你。”

    纳兰云蘅一面挡一面狡辩:“这不是当初瞎了么,觉得你长得年幼又好欺负,现下不是相当尊重了吗?”

    “那倒也是。”说着,陆清洄又拉起她的胳膊,“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干什么?”

    “掏个鸟窝。”

    “啊?!”纳兰云蘅大惊失色,“你你你你…太淘气了!”

    天晓得纳兰云蘅当时有多惊慌失措目瞪口呆。她上能言语戏弄人,下能行为捉弄人,纵横江湖好几年,从未有过败绩,如今总算遇到了对手。

    “被人看见不好,会被嚼舌根的啊喂。”纳兰云蘅被陆清洄拉着跑,一边在风中凌乱一边喊。

    “哎呀,管他们做什么,谁在乎呢?”陆清洄的长发被风吹起,藕荷色裙摆也鼓鼓的,回头看她,眉眼笑得鲜活,灵动像得一只在林间歌唱的小鸟。

    两人跑到一处围墙下,纳兰云蘅又震惊地看着陆清洄挖砖头。

    纳兰云蘅呆若木鸡:“你每天的生活都这么丰富多彩吗?”

    陆清洄掏出一堆书很骄傲地拍了拍:“这些可都是我的宝藏,收集了好久的,要不要看看?”

    纳兰云蘅翻阅起来,竟全是些《莺莺传》《李娃传》一类的书。于是捧着书一边皱眉一边赞美:“你这…哎你这…也太…老夫人知道么?”

    陆清洄随手拿本书往地上一放,挨着墙根儿坐下:“别看祖母现在让我出去疯跑,过几年还不知怎样呢。一直待在这破院子里,腻也要腻死了,我不得早为我自己做些打算?”

    纳兰云蘅冲她竖大拇指:“未雨绸缪。”

    “是吧?”说着,她拍拍身旁的空位儿,示意纳兰云蘅也坐下。

    两人看了一会儿,陆清洄突然合上书,向纳兰云蘅道:“你说,如果没有红娘,张生和崔莺莺能在一起吗?”

    纳兰云蘅毫不迟疑答道:“当然能了。”

    “为什么啊?”陆清洄漆黑的眼珠盯着她,一眨不眨。

    “因…因为,哎呀,他们肯定会在一起嘛。”纳兰云蘅含糊其辞。

    “那不是作者硬要往好结局写吗?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圆满的事?”

    “那确实是。《石头记》也说‘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嘛,我们要常思一二。”

    “那你倒是说说,这世间究竟有没有人能一生中如意的事有□□的?”

    纳兰云蘅挠挠头:“这真是把我问住了。不过这样幸运的人就算有,也是少数。很多人还是要辛苦一生的,最后得一个不算圆满但又无可奈何的结局。”

    “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若一个人注定要操劳一生,那不管什么法子都使尽,也是无可奈何的喽?”

    “我是不信命的,但世事也总是很玄乎的。”

    “人的命,真的是天注定吗?”陆清洄右手成拳抵住下巴沉吟道。

    “反正我是只知道两件事,”纳兰云蘅大笑道,“顺境时‘天公不作美’,逆境时‘天无绝人之路’。其他的嘛,管他呢!”

    陆清洄不由得笑了:“你倒是达观。”

    纳兰云蘅伸伸腿,捶捶腰,打了个呵欠,懒懒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嘛。”

    “坏了,竟叫你先悟了尘缘了。”陆清洄调侃道,“我也想起一句诗来,‘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你如今也已到了邱圆所说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境界了。”

    纳兰云蘅听后,笑而不语,过了片刻,方回道:“怎么能说是没有牵挂呢?世间万般皆值得牵挂,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牵挂罢了。”

    陆清洄愣了一会儿,而后笑了,像冰面忽然裂开,流出溶溶春水。

    她笑着摇摇头,意味深长道:“你啊你,你还真是……”

    两人心有灵犀般笑了一会儿。陆清洄仰头望着天空,温和的天空被树枝割裂,像是瓷器上的冰裂纹。

    陆清洄轻轻道:“‘我言秋日胜春朝。’” 又低下头看书,没一会儿,又将书合上,掩住口直笑。

    纳兰云蘅扭头看她:“你这又想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陆清洄摇摇头:“我是笑这些写书的,他们何曾见过世家大族的?白写出金满堂玉作床来,空叫人笑话。”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纳兰云蘅摇头,“人家只管写,你只管看,看得开心呢,就是赚了,其余的,管他呢。”说时,还挥挥手。

    陆清洄拿书掩面,声音清脆悦耳,还微带笑意:“受教受教。”

    二十一

    鱼竿忽然一沉。

    纳兰云蘅惊喜地睁开眼眼睛,果看见棉线又动了动,于是用力将线扯出水面,却连一片儿鱼鳞也没见着。于是不由有些失望,瘪着嘴道:“哪有愿意自己上钩的鱼嘛!”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拿棉线钓鱼,怎么能钓得上来?”

    纳兰云蘅心中一惊,向旁边看时,只见一个戴着斗笠、叼着草根儿的人笑眯眯地看着她。

    纳兰云蘅又向四周看了看,周遭安静清幽,并无一个人影,心中暗自忖度道:这人是何时过来的?我竟连脚步声都未听到。

    “怎么,‘侧坐莓苔草映身,怕得鱼惊不应人’?”那人又笑问道。

    纳兰云蘅只得勉强笑道:“不过瞎钓着玩儿玩儿罢了。不知您尊姓大名?”

    那人将草叶吐了,回道:“幸会,在下林青舟。”

    纳兰云蘅默然,小心翼翼地将位置往旁边挪了挪,又放下钓竿。

    林青舟在她不远处蹲下,两臂垂在膝上,望着无边碧波,笑道:“你不用害怕,我是那儿――”说着,指指面前青山,补充道:“住在山上的一个……农人。”

    纳兰云蘅见他的确一身农夫打扮,稍稍放下戒心。又见他年岁同自己相差不大,遂开口问道:“隐居在山上读书吗?像李白一样。”

    “呵,”林青舟轻笑一声,“不是,家境贫寒,随便在那里种些菜。”

    “哦,”纳兰云蘅轻轻应了声,也看向面前的湖水,半晌,又转头道,“听你口音,不像阳荥人。”

    “你这口音,也不像是土生土长的阳荥人啊。”

    “嗯。”纳兰云蘅点头微笑,“你家乡离这儿远吗?”

    “姚蟠,听过么?”

    纳兰云蘅摇头:“没有。”

    “很正常,小地方,离这儿得有,两千里地。”林青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冲她比划道。

    “这么远?”纳兰云蘅有些吃惊,“来这里做什么?”

    林青舟有些漫不经心:“脑子抽了呗。”

    “不回去么?”

    “早就回不去了。”林青舟边说,边踩了踩河边的软泥,看起来颇为满意,向纳兰云蘅介绍道,“种花种菜可好用了。”

    “奥。”纳兰云蘅又转头看向自己的鱼竿。

    林青舟在泥里捣鼓了一阵,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走向纳兰云蘅,又管纳兰云蘅要过钓竿,将东西绑在了棉线上,一边打趣道:“你还真是节俭啊,怎么连个钩都不用?以前没钓过吧?”

    纳兰云蘅好奇问:“你拿的是什么?”

    “蚯蚓,要看看吗?还是算了吧,不适合你看。”

    “行了,放下水吧。”林青舟打住她的好奇心。

    林青舟把竿子递过去后,又在河边的树枝中挑了一番,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划划削削,嘴里念叨着:“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给自己做了个哨子放在嘴边儿吹。

    这哨声引得纳兰云蘅回过头,听了一会儿,问道:“怎么不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呢?”

    林青舟将哨子放在手心上下抛接着,斗笠的阴影映在脸上,嘴角勾起笑:“考好考,考好难。”

    “只要有真才实学,怎么会名落孙山呢?”

    “是啊,我也奇怪呢。”林青舟倚在树干上缓缓闭上眼睛,轻声道,“没人呗。”

    “科举考的竟是人脉关系吗?”

    “最初不知道,但现在是。当然,也可能是‘野无遗贤’了,‘圣代也知无弃物,侯门未必用非才’嘛。”

    纳兰云蘅静默下来,只觉万种心绪涌上心头,却无一种能化作语言表达出来。

    时间像是被石子激起的涟漪,缓缓扩散开来,最后归于寂静。

    林青舟开口问,还是很随意懒散:“你出来都不带个人么,还是跑到这么偏的地方来?”

    “要是有人跟着,就跑不到这么偏的地方来了。”

    “这倒也是。”林青舟离开树干,双臂抱于脑后,往更深的林子里走,“快回去吧,再晚就有些危险了。”

    纳兰云蘅转过身:“能不能也给我做一个哨子?”

    “下次吧,现在,还是你的鱼比较重要。”林青舟挥挥手。

    纳兰云蘅猛觉钓竿一沉,将竿掀起,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劈开水面冲出来。

    她回头,看着林青舟越走越远,直到影子完全融进碧绿中,仿佛他天生就该待在有千万浓荫的地方。纳兰云蘅恍觉,这样的人,可以仗剑天涯,可以竹篱茅舍,唯独不适合在官场斡旋。

    他太干净了,像雨后的翠林,而那里是一潭浑水,会脏了他的袍角。
新书推荐: 上娃综后,豪门辣妈反向带崽爆红 HP:开局我的教父是斯内普 仙家日月长 快穿万人迷脑洞短篇 重生:一夜暴富五百亿 快穿成短命男配后,他靠捐钱活命 综武:偷看我日记,林诗音要退婚 穿越逃荒:带着空间混古代 豪门太子被爷爷硬塞了个天外娇妻 三维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