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二十二

    近些日子纳兰云蘅玩儿得有些疯,总是在街上或寺里同小乙他们胡闹。虽说找回了些在满桑无拘无束的感觉,心底却始终明白阳荥到底不许她很过分地野。因许久未到宫中去,今日便推了小乙等人的邀约,同赵琯溪一道乘车去拜见皇帝。

    车马驶过闹市,纳兰云蘅揭开帘子朝外瞧。虽说闹嚷嚷的叫人有些糊涂,却也比如同两段干木头对坐着参禅强。

    纳兰云蘅的目光意兴阑珊地划过众人,刚想闭上眼时,一身道袍让她动作不由一滞,再细细一看,不是林青舟又是谁?

    “停车停车。”马还未站稳,纳兰云蘅就蹿到了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扒拉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到了林青舟身边,抬手扯扯他袖子:“你这碰上什么麻烦了?”

    林青舟转过头,见是纳兰云蘅,颇有些意外:“你怎么又乱跑?这人多眼杂的,我先带你出去。”说着,就要给她开路。

    一个老农却拽住他死命不放手:“小哥,你还没给俺钱嘞。”周围人也一齐涌上前阻拦他的动作:“哎哎哎你不能走。”

    纳兰云蘅扫视一圈儿,又将目光放在林青舟脸上,歪头拧眉,语气间带了疑惑:“你没给人家钱?”

    “既如此,那将钱如数付了就好了。”赵琯溪也突破人群,来到二人身边。

    “不是,你先等会儿。”纳兰云蘅抬手挡了他一下,又转头向林青舟确认,“你真的…”

    “自然不是,多谢这位兄台好意。”林青舟连忙摆手欲为自己解释,未料到被人抢了一步。

    “小哥你咋这样嘛?”那摊主一张黧黑的脸爬满皱纹,粗糙干瘪如烧焦开裂的老树皮,两条颜色同脸色没什么分别的眉毛纠在一起,眼窝凹陷,嘴唇突出,焦黄的牙齿在黑薄的嘴唇间若隐若现,满是茧子的手一拍一摊,目光一一扫过周围人,“买东西不给钱,大伙儿看看,这是个嘛理儿?”

    周围人经这黄浊而衰老的目光一看,瞬间感到沉重的担子压在了肩头,于是一个个义愤填膺,誓要为这可怜的老农讨个公道。

    赵琯溪听着耳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加之去皇宫的时间紧急,于是不再执着于真相,而是想要“破钱消灾”,遂掏出钱袋向摊主问道:“多少钱?”

    纳兰云蘅却将他拦住,坚定又执拗:“这钱不能随便给,该给自然得如数给,不该给的一分也不能多给,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

    赵琯溪了解纳兰云蘅。她一向善良,甚至过了头,隐隐有些傻的意味。若是在大街上见到一个卖菜的老农对人不依不饶,她必定不会在乎真相,而是选择自掏腰包息事宁人。今天的这番举止,明显带了回护的意思。他虽然不喜欢纳兰云蘅,但也不允许变数出现。于是不再坚持,站到一旁,静静观察两人。

    林青舟神色认真对老农道:“你心中清楚,并非我不给你钱,而是你这秤有问题。”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默了片刻,极有默契地互相看了看,都没再说话。

    老农不慌不忙,拉住了纳兰云蘅的手:“姑娘,这小哥不给钱,还硬说俺家秤有问题,也不让别人给钱。俺一天到晚就靠卖菜过日子,老实本分卖了这么些年,街坊邻居也都知道的,咋可能干这种丧良心的事嘛?”

    街坊邻居相当讲义气。卖肉的磨刀的,摆摊的在这儿住的,全都人多口杂道:“就是啊,老王头卖了这么些年菜,咋可能一下子秤就出问题嘛?明摆着是不想给钱。”

    老王头又拉住纳兰云蘅的袖子,情真意切道:“姑娘,俺摆个摊儿不容易,风吹日晒的赚不了几个钱,不比你,你咋还能不给钱嘛?”

    一时间众人感同身受,群情激奋:“就是啊,看你穿的不像差钱的,咋买菜不给钱?”

    纳兰云蘅涉世未深,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买菜不给钱?”

    老王头理所当然:“姑娘,这小哥不给钱,你也不给钱,俺这买卖儿还咋做嘛?”

    “行。”纳兰云蘅点着头,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净细瘦的胳膊,“今日我必不会让你吃亏。”遂转身冲林青舟道:“你如何得知他家秤有问题?”

    “实不相瞒,我家世代以做秤谋生,我从小接触,斤两都是有数的。”

    “你确定?”

    “我确定。”

    纳兰云蘅了然,加上林青舟一再坚持,气势更足,目光在周围人身上转了一圈儿,选了个面色和善的人,笑问:“大哥,能不能借借您的秤呢?”

    那人很爽快地将秤递了过来,纳兰云蘅留意老王头的神色,隐隐有了些不自然,再一瞧秤,果然有问题。但想到他谋生不易,又在此处摆了十余年摊儿,若真将他戳穿,不但面子上过不去,还要受重罚。于是胡乱一称,掏出荷包,歉然笑道:“真对不住,是我朋友看错了,我马上给您钱。”

    “他这秤真有问题,一定要给钱吗?”林青舟在她耳边问道。

    “很对不住你之前的坚持,所以还是我给钱吧。”纳兰云蘅小声道。

    “不必,还是我来吧。”见她如此执拗,林青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掏出荷包数钱。

    “不不不,还是我来吧。”纳兰云蘅忙掏出荷包。

    那老农脸上生了喜悦之色,一双下陷的眼精光发亮。

    纳兰云蘅低头不再看他,虽说到底不忍心,但还是生气他做生意不实诚。于是拿起秤来,笑道:“我很喜欢这杆秤,不如您一道卖给我吧。”

    那老农隐隐有些着急,伸手拦她:“秤不能卖给你。”

    纳兰云蘅躲过他黑瘦如鹰爪的手,握住秤杆两端,顶在膝盖上用力一弯,那木做的杆便咔嚓碎成两截,露出内里又新又白的木头。她微仰头,在琥珀色的阳光中天真无邪笑道:“对不住,一不小心掰烂了。想来您这秤质量也不怎么样,还是重新买一个吧。”

    赵琯溪却突然插话:“老伯,您这秤有没有问题,一验便知。”

    他骨节分明的手敲了敲断木,又抬起眼对纳兰云蘅道:“现下秤杆断了不要紧,还可以查提绳处的刀片,或者看看秤砣、秤盘有没有改动。”

    纳兰云蘅一是想毁了证据,二是不想老农再缺斤少两,遂将秤杆撅断,本以为这下万事大吉。没想到赵琯溪不依不饶提供了多样方案。

    老农不由微愣,动作一顿,连伸出接钱的手都滞在原地,过一会儿笑道:“公子,您这…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而后便将驾车的小四叫来检查。

    “公子,秤砣上的铅块被换成了锡纸,别处没有问题。”小四说完便垂手站立在一旁。

    一时间,围观的人都哑了口。先前借秤的大哥手一挥:“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待人走得差不多时,笑着打圆场:“老王也不容易,家里好几口人都靠他养着,您就…高抬贵手?”

    “对啊,俺要不是真有难处,咋可能干这事嘛?”那老农挤出张笑脸,每条褶皱都化作沟壑,隐隐泛着苦涩,容易让人想到干裂裸露的土地,贫瘠得无法再养育一根幼苗。

    赵琯溪看向老农,面上无波无澜,语气称得上温和:“短一两无福,少二两少禄,缺三两折寿,想来您也是知道的吧?”

    纳兰云蘅虽不信鬼神之说,还是拉拉他袖子,小声道:“你又何苦咒人家?”

    老农黧黑的面皮涨了些紫色,如同黑铁生红锈,僵硬又干涩。

    赵琯溪没回她,仍是说道:“《关市令》规定:‘诸校斛斗秤度不平,杖七十监校者不觉,减一等;知情,与同罪;  诸私作斛斗秤度不平,而在市执用者,笞五十;因有增减者,计所增减,准盗论。 ’”又对借秤大哥道:“您是行首?”

    “对,是是。”大哥忙不迭点头。

    “想必您也知道该怎么办?”

    “自然是知道。”

    “小四,你跟着二位。”吩咐完,他又冲两人道,“二位若有不懂之处,尽可以问他。”

    老农不再多言,默默用条破布裹住青翠欲滴的菜,而后腰一弯,背一塌,鼓囊囊的包便压在干瘦的脊梁上。虽不算很重,但多少叫人看了难受。

    目送三人走远,纳兰云蘅叹道:“你未免有些太铁面无私…”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人人都学他,不但市场藏污纳垢,整个国家也将百业萧条,今日此举,不过杀鸡儆猴。”

    “此言有理,只是…”

    “时间不早了,再不走,只怕要等得不耐烦了。”说着,拉起她的手往马车方向去。

    “那你…”纳兰云蘅回头看向林青舟。

    “多谢二位了。”他冲赵琯溪行一礼,又指指隐约能看见的山尖,对纳兰云蘅道,“我要回山上去了。若是再碰上,还望你到寒舍小坐,略喝杯茶。”

    “那真是再好不过。”纳兰云蘅略点头回礼。

    待坐在了车上,纳兰云蘅一拍脑袋:“我倒是忘了问,他不是自己种菜嘛,怎么下山买菜?”

    赵琯溪代替小四驾车往皇宫的方向去,闻言回道:“下次见面再问也无碍。”

    纳兰云蘅坐在马车前部,脑袋趴在小窗口上:“你还会驾马车?”

    “小时候看过别人驾马车。”

    “哎,对了,你刚刚说的《关市令》,是从何处看的?我在书架上怎么没找到?”

    “小时候不经意间看到的。”

    纳兰云蘅心中有所怀疑,却还是感叹:“你记性真好。”

    赵琯溪淡然回答:“我记性一般,不过觉得有意思,印象深刻些罢了。”

    一般人被夸也是要自谦一番的,但纳兰云蘅没见过哪个人自谦得像他这样干干巴巴,味同嚼蜡,没带一点儿感情。

    因为年纪过小,不适合成婚,所以明帝让两人先当朋友一样相处着。相处将近两年,纳兰云蘅还是琢磨不透赵琯溪。

    他整日看闲书,却又将律令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还是藏起来背;他看似对明帝言听计从,又常常阳奉阴违,按自己意愿行事;他外表温润如玉,内里却冷漠孤傲,不将任何事放在眼中。

    他是矛盾本身,又完美符合造物主的法则。

    看赵琯溪娴熟地指挥马匹避开行人,纳兰云蘅脑中又浮现出老农苍老的背影。她心中没来由地难过。世界在人一出生时便分好了三六九等,不等回神就要同命运博弈,按照社会既定规则运转,虽说人各有喜怒哀乐,但她总觉得,有些人的苦难要来得更重,有些人的路要走得更难。

    与世界而言,普通人无需关爱;于历史而言,普通人无需记载;于时间而言,普通人无需存在。于是数量最多的普通人,背负着最重的困难,在无人歌颂的角落,积聚全身力量为活着而战。在这世上,只有上位者才有资格问一句为什么。在这个不辨黑白的人间,人类制定的规则只有束缚人类的意义。

    正默默出神时,赵琯溪一句话扯回她的思绪:“你那个朋友,还未考取功名?”

    “哦,不曾。”纳兰云蘅解释道,“并非是他胸无点墨,而是…”

    “屡试不第。”

    “啊,对。”纳兰云蘅有些懵。

    赵琯溪语气平淡:“户部少了个人,他正好能补这个缺。”

    “啊?”纳兰云蘅难以置信,她虽然跟纳兰钺不亲近,但朝堂的事,耳濡目染下还是懂些,“这是说补就能补的吗?你何时权力这么大了?”

    赵琯溪一点儿也不避讳:“如今朝中盛行卖官鬻爵之风,他若肯花钱,一个小官儿不难。”

    “可是他没钱。”纳兰云蘅顾不得想别的,顺着他的话往下走。

    赵琯溪彻底不掩饰:“我有钱。”

    纳兰云蘅警觉:“你什么意思?”

    “我见他衣着普通,想起了当年在陈水的情形,想助他一臂之力罢了。”

    见纳兰云蘅仍是不说话,他继续道:“阳荥放贷的不少,只是利息高得吓人…”

    “我到时问问他。”纳兰云蘅不再犹豫。

    赵琯溪面上又挂了温雅的笑:“这事要仔细考虑,尽快决定。他年纪合适,又有才能,还不得志,自然是愿意的。”

    “嗯嗯嗯。”纳兰云蘅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仔细一想好像都挺合理,于是心不在焉地胡乱应了。

    进了宫门,下马车,宫人们见是赵琯溪亲自驾车,都紧跑慢跑到跟前:“殿下怎么亲自驾车?”

    赵琯溪语调温和:“坐车坐久了,没想到驾车也别有一番趣味。”

    众人纷纷赞叹:“殿下真是聪慧,驾车也能无师自通。”

    赵琯溪笑得温润无害:“不过是驾车简单罢了。”说着,又抬起手扶纳兰云蘅下了马车。

    两人目的地不同,走一段路后便分道扬镳。赵琯溪要去见明帝,纳兰云蘅要去抚光殿见梅妃·。

    来的次数多了,她渐渐分清了该在这些一模一样的建筑中选哪座进,记住了该在这些一模一样的路中选哪条走。

    殿门又是敞开的。梅妃坐于桌后看书,察觉日光被人挡了,急忙欲将书收起,仓促间向门口瞥了眼,见来者是纳兰云蘅,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停下动作笑道:“你来了。”

    她仍旧是眉翠如黛,唇若含丹,衣袂翩跹,风流袅娜,翠羽明珠金碧辉煌,却丝毫不减损她的冰清玉润,含笑望向来人时,正迎上位于南方的太阳,眸中就盛了细碎的金光。

    纳兰云蘅即使见过众多美人,此时也不由呼吸一滞。毕竟不是谁都满头珠钗了还清冷似谪仙人,端的是“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于是快步上前,笑盈盈道:“娘娘在看什么好书?这么宝贝?”

    梅妃将书面一合,三个字映入眼帘:《石头记》。

    纳兰云蘅先是一顿,继而心中升起无边欢喜,万分珍惜地将书捧起,小心翼翼地抚摸封面,眼睛亮晶晶的:“这书!娘娘也看!”

    梅妃眸中也迸射出惊喜:“你也看?”

    “嗯嗯嗯。”纳兰云蘅疯狂点头,“我娘可喜欢这书了,宝贝得不得了,我翻了好久才找到的!”

    “我这本,是很久之前…”梅妃目光落到书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一个朋友留下的。”

    纳兰云蘅敏锐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又仔细看看书页,确实已经泛黄了。

    “对了,这本只有六十九回,翻来覆去看过好些遍了,就是不知结局怎样?”梅妃垂下眼,语气带着遗憾。

    “说来可惜,我只比娘娘多看了七回,也不知道结局。”

    梅妃抬起眼望向她:“那你还记得这几回的情节吗?”

    纳兰云蘅笑起来:“正巧,当初因为喜欢书里的诗赋看了好多遍,除小部分词句记不清外,其他的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梅妃高兴道:“那你讲给我听听。”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说书。”纳兰云蘅开口要讲,心思又一转,笑问梅妃,“不如我把这些写下来?这样,即使我不来宫里了,娘娘也能看。”

    梅妃有些震惊:“我还以为是记个大体情节,不料你记性竟是这么好。”她一壁说,一壁找出好纸好墨,亲自拿一对玉石镇纸一左一右压好,笑着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纳兰云蘅也笑着坐到梅妃常坐的金丝楠木交椅上,将桌上的东西都看了一遍,口中啧啧称赞道:“娘娘真是好阔达,这样好的器具,即便在宫中也是不容易得的,真肯轻易让我用?”

    梅妃则爽朗应道:“怕什么?只管用就是,还能要你钱不成?”

    “娘娘不说话的时候,是最好看的时候。”

    纳兰云蘅冷不丁一句话,将梅妃钉在了原地,不多时又反应过来,伸手在她面前拍一下,笑道:“行啊,我还当你温柔敦厚,没想到也是个牙尖嘴利的。”

    她一瞬间注意到关键字:“怎么个‘也’法?”

    梅妃刚大马金刀地坐在紫光檀交椅上,一听到她的问题,不由叹口气,目光也变得幽远,金兽香炉徐徐喷出烟雾,遮得她面容不甚清楚。

    在处处华贵的抚光殿中,飘袅的龙脑香缭绕出旧年的故事。她平静地开口,向年幼的拜访者展示一段泛黄的记忆。

    韦温淑,端宁韦氏嫡长女,同连氏嫡长子连音箫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韦温淑活泼聪明,连音箫少负才名,本是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不料元佑九年,今上降不世出之隆恩,征采才能,十二岁的韦温淑由此入宫。元佑十二年,韦温淑诞下一子,获封温妃,今上盛赞其温婉娴静,一时间圣恩隆眷,风头无两。元佑十五年,抚光殿走水,韦温淑薨于此,其子不知所终。

    起初,纳兰云蘅边听边写,不多时便听入了迷,将笔悬着。梅妃一声叹息结束故事时,她手腕一动,白净的脸颊上顷刻就多了条墨痕。

    梅妃忙命人湿了条手帕,又亲自接过来替她擦脸:“没想到你这脸也比宣纸吃墨,一会儿疼了告诉我一声。”纳兰云蘅没再问“也”的意思,只是乖乖微仰着脸,笑道:“哪那么娇贵。”待梅妃拿下帕子时,她脸上真红了一块儿。

    梅妃将帕子递给宫人,纳罕又怜惜道:“我还以为足够小心了,没想到还是留下了印子。”

    纳兰云蘅手背蹭了下脸,笑道:“不妨事,从小就这样,不过确实是不疼的。”

    不一会儿,她就搁下了笔,将稿子交给梅妃阅览。

    梅妃慵懒地躺在椅子中,腰后垫着软枕,纤纤玉指拿着一叠纸,一张张仔细翻看。纸背透出浅浅的墨痕,纸面反射的太阳光照在她的面上,映出莹润的颜色。她是个很厉害的人,能将清冷和温暖调和均匀,并融于一身。许久,她从一场梦中抬起头,对着纳兰云蘅粲然一笑:“朝闻道,夕死可矣。”

    “我倒是很好奇,整本书中,娘娘最喜欢的是哪一回?”

    她弯下胜过星华的眸子:“原本是第十八回,现在,它只能屈居第二了。”

    纳兰云蘅配合:“那第一是?”

    “你且附耳过来。”

    纳兰云蘅吃了一堑,并没有长一智。她乖乖将耳朵靠了过去。“现在,还是第十八回。”

    她坐回去,勾出的梨涡都无奈。

    “骗你的,是第七十六回。‘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真是好诗,好意境。”

    两人又交换了些读书心得。梅妃命人端来瓜果点心,亲自替她泡茶:“这是新进的顾渚紫笋,你尝一尝。”

    纳兰云蘅观其貌,茶汤清澈明亮;闻其味,香气馥郁扑鼻;轻抿一口,鲜醇甘甜。不由眯着眼赞叹:“‘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不愧是茶圣陆羽欣赏的名茶。”将碗放到一边,她又重新坐正,笑着看向梅妃:“并非是我有意提起娘娘的伤心事,只是心中实在好奇。”

    “但说无妨。”

    “方才娘娘说,‘元佑十五年,抚光殿走水’,为何现在…”纳兰云蘅不再说下去,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探寻。

    梅妃环顾大殿,终又闭上眼,嗓音仿佛带着疲倦:“走水的是偏殿,且发现得及时,烧毁面积不大。她…走之后不久,我就请今上重新修缮了一番,搬了进来。”

    纳兰云蘅见她状态勉强,本欲不再询问,不料梅妃短暂停顿一瞬后,继续说了下去:“我与她同年进宫,我大她两岁,我们住得很近,我们交往频繁…”

    她语气平稳,说的词句却零碎不堪,仿佛梦中人的呓语。绵长的细微的呼吸后,她说:“我们…感情甚笃。”一滴晶莹的泪滑下,她没有擦。

    抚光殿中是一阵旷大的寂静。

    太阳光转瞬即逝,眨眼间暮色四合。指节敲在木头上:“云蘅,该回家了。”

    梅妃睁开眼,纳兰云蘅闻声望向殿门,青色长衫颀立在灰黑色中,万片云霞飘过眼前,赵琯溪如柏如松立于其间。晚风掠过他鬓发,袍角也跟着飘动。

    梅妃目光停在他手腕上,弯起嘴角笑了下。

    “梅妃娘娘。”赵琯溪躬身,行的是弟子礼。

    纳兰云蘅适时别开目光,再站起身时,看见梅妃笑着对她做口型:他很得人心啊。

    宫门在身后轰然关闭,纳兰云蘅的目光停在他手腕上,那里松松垮垮绕了两圈青色佛珠。

    “今上信佛,今日我陪他说了会儿话,他很高兴,赐了一串开过光的佛珠。”

    “多谢。”

    “谢什么?”今天赵琯溪似乎很高兴,语气中带了笑意。

    是很明朗的无拘束的笑,是自两人认识以来第一次真正的笑。

    纳兰云蘅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属于少年人的意气。

    “谢谢你帮我答疑解惑。”

    二人登上马车。

    “你觉得好看吗?”还是带着笑。

    纳兰云蘅客套:“好看。”

    不由分说,赵琯溪将那串佛珠戴到了她手上。她手腕太细,足绕了五圈儿,一直到肘部。

    纳兰云蘅哭笑不得,晃了晃胳膊:“你觉得这好看吗?再说了,今上看到他给你的东西出现在我手腕上,他怎么想?”

    “不碍事,我家中还有一串,只是颜色旧了些。”
新书推荐: 修道小少年 带着全班同学打造最强部落 财色巅峰 反派:开局将女主送进教坊司 红娘啼笑因缘 全修真界都以为我是恋爱脑 碾压式攻略男主是什么体验 喵生大道 大秦之第一在逃皇太子 原神,从冲姐逆弟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