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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

    纳兰云蘅正在同陈菀菁说玩笑话,赵琯溪忽然叫出她的名字:“前几日你托我找的书我找到了,随我去看看吧。”

    纳兰云蘅心中纳闷,自己什么时候委托他找书了?

    东宫陈一个人坐在两人对面,翻来覆去地看一本棋谱,大有将书翻烂的架势。闻此一言,他抬头微笑道:“三公主不是一向嗜好读书么?”

    “哦,现在不喜欢了,比较喜欢和菀菁姐姐说话。”纳兰云蘅虚伪笑。

    “三公主,好书难得。”东宫陈再次微笑道。

    那边赵琯溪也在催促。

    “来啦来啦。”纳兰云蘅无奈起身,余光瞥见东宫陈往前挪了挪,并倒了杯茶给陈菀菁。

    二人来到书房,赵琯溪开门见山:“你那位朋友,怎么样了?”

    纳兰云蘅心道:果然。她本打算赵琯溪不问她就不说,没想到他一直挂念着。

    “咳咳,”她双手背后,清一清嗓子,目光转向书架,“那个…”

    “你不必着急,时间还早。”

    眼见拖延不成,她只好和盘托出:“他想再试试,万一明年过了呢。”

    “哦。”赵琯溪了然地点点头。

    “出乎意料,”纳兰云蘅看着他,啧啧称奇,“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

    “在你眼中,我脾气就这样不好么?”他还是温润如玉的模样,没有半点儿要发火的迹象。

    “毕竟你那么…呃…诚心诚意。”纳兰云蘅在他对面坐下,一手托腮,无辜道。

    “穷则变,变则通…”

    纳兰云蘅打断他:“我同他说过了。你知道的,文人总是有傲骨的,况且这也伤人家自尊嘛。”

    赵琯溪垂着长睫,看不清神情:“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咦,”纳兰云蘅感到很奇怪,换一只手托腮,“你竟是这样豁达的人么?”

    “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

    “好吧。”纳兰云蘅移开目光,准备站起身。

    “你做什么?”赵琯溪看着一本《幼学琼林》,头都没抬一下。

    纳兰云蘅觉得莫名其妙:“我去找菀菁姐姐呀。”

    “你若现在进去,东宫陈又要嫌你碍事了。”

    “不是,我…”纳兰云蘅一瞬间感觉舌头打结,最后站了半天,又坐回椅子上,“真服了。”

    纳兰云蘅百无聊赖,悄悄拿脚尖磨着地,过会儿,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刚要送进嘴里,就被打断。

    “茶是凉的。”《幼学琼林》翻过一页。

    “哦。”她闷闷地应了声,将杯子放回桌上。又过一会儿,用手指头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几百只蛀虫都敌不过你这一会儿瞎画。”

    纳兰云蘅气结:“你能不能好好看书?不能一心二用你不知道吗?”

    “实在是你的存在让我无法忽视,毕竟小动作太多。”

    “你能看书,我看什么,看你吗?”

    “我不介意。”

    纳兰云蘅总觉得最近赵琯溪怪怪的,现在才发现,他没有以前客气了。

    “我求求你。”她脸贴在桌子上,双手合十冲赵琯溪晃了晃,“你还是虚伪一点吧,现在这样我很不适应。”

    “我以前虚伪得很明显吗?”赵琯溪终于抬起头。

    “不然嘞?”纳兰云蘅一下子支起身体,正准备就其有多虚伪讨论个八百字,忽然发现重点跑偏了,“不是,你的关注点不应该是‘你这样我很不适应’吗?”

    “习惯就好了。”赵琯溪又低下头看书了。

    纳兰云蘅说不过他,决定倒头装睡。

    阵阵清风通过洞开的门吹到她身边,撩起她鬓边发丝轻轻飞扬,惬意又舒适。

    然后,风被挡住了。

    纳兰云蘅抬起头,对赵琯溪怒目而视。

    赵琯溪无辜地继续翻书:“怎么了?”

    “怎么了?”纳兰云蘅气极反笑,“你还好意思问?”

    “我犯下什么弥天大罪了?”

    “呵,幼稚。都多大了还看《幼学琼林》呢。”

    “怎么,你看《笠翁对韵》么?”

    “哼,”纳兰云蘅以极大的教养忍住了自己翻白眼的冲动,将脸转向另一面假寐。

    赵琯溪继续风清云淡地翻书,纳兰云蘅越想越气,暗自磨牙。

    “第四排左数前五本,《牡丹亭》;六到十二,《诗经》…”

    “嗯?”纳兰云蘅高兴得从桌子上弹起,飞奔到书架前,“多谢多谢。”

    她喜滋滋地在书架前挑来挑去,每本书都爱不释手。最终磨蹭半天选定了一本书,坐到桌前,笑盈盈地望向赵琯溪:“这些书你换了吗?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嗯。”赵琯溪在喉咙里应出一声。

    二人对坐安静看书,不多时就到了饭点儿。

    纳兰云蘅估摸着时间,将书妥帖放回原处,蹦蹦跳跳地去厨房找陈菀菁。

    “菀菁姐姐,我想吃八宝鸭子。”

    东宫陈在一旁洗菜,闻言抬起头:“这道菜费时费力,还是下次吧。”

    纳兰云蘅知道他真正的用意,偷偷向陈菀菁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又佯装生气道:“每次我想吃什么麻烦东西你都说下次,‘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东宫陈秒接话:“三公主也知道麻烦。”

    陈菀菁将切好的肉块儿收入碗中,笑着安慰纳兰云蘅:“正好有只鸭子,现在收拾好,吃完饭就能做了。”

    “菀菁,不非时食。”东宫陈颇有些无奈。

    纳兰云蘅嘴角勾起,一边帮陈菀菁清理案板,一边对她解释道:“不过是随口一提,又不是真的想吃。菀菁姐姐还是下次做吧。”

    “现在先腌好了,晚上再吃。”

    纳兰云蘅歉然:“梅妃娘娘要我晚上去找她,说有事找我。所以还是改日再一饱口福吧。”

    陈菀菁尚未说话,就听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她不过随口一提,你还真是有求必应。”

    纳兰云蘅虚假笑:“感谢殿下屈尊纡贵来厨房体察民情。”

    “我是看你逗留时间过长,恐你惹出事端。”赵琯溪站在屋外,一步也不往里踏。

    纳兰云蘅冷笑一声,继续洗刷案板:“当真是‘君子远庖厨’,好清高。”

    陈菀菁揭开锅,笑道:“阿蘅别理他,咱去吃饭。”

    纳兰云蘅从善如流,当下转过身背对赵琯溪,闭眼吸吸鼻子:“哇,好香。”

    先是一股热气蒸腾,再接着,食物的香气在厨房中迸发。

    陈菀菁盛好一道菜,东宫陈就端出一道菜。纳兰云蘅握着一把筷子挨个儿分发,赵琯溪八风不动端坐桌前。

    “喏,这两根儿是你的。”纳兰云蘅将一双玉石筷子递到他眼前。

    赵琯溪双手接过,微笑颔首:“多谢。”

    “不客气,这是你应该谢的。”纳兰云蘅一撩衣服,坐到他旁边,扬起下巴等待开饭。

    不是她不想挨着陈菀菁,而是赵琯溪说东宫陈会嫌她碍事。逗人虽然有意思,但影响到两人感情就不好了。

    “哼,好奢侈的筷子。”纳兰云蘅瞥一眼桌面,阴阳怪气道。

    “自然不如你的用料节省。”赵琯溪礼貌回怼。

    除赵琯溪外,三人的筷子都是东宫陈用红木做的。但因为纳兰云蘅年纪小,只能用短短的筷子。看着圆滚滚的很可爱,夹菜却不怎么好使,所以陈菀菁会特意把她爱吃的菜放得近些。正是有这个原因,东宫陈提出帮她重做一双筷子时才会遭到拒绝。

    三人饭量都不大,又恪守着“一道菜不超三筷子”的准则,所以菜的距离无关紧要,也就随她去了。

    其实饭桌不大,即使菜摆在中部,纳兰云蘅伸伸胳膊都能够到。她真正喜欢的,是陈菀菁的特别关照。再进一步说的话,她喜欢有人将她当成特殊存在的感觉,不管是谁。

    二十七

    梅妃派了顶精致的轿子将纳兰云蘅接入宫,一进抚光殿,就撞上梅妃笑意盈盈的眼。

    “娘娘同我说说,究竟有什么好事,高兴成这样?”

    梅妃拉过她的手,含笑问:“阿蘅,想不想回家?”

    纳兰云蘅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愣一会儿后,点点头:“自然是想的,只是,我生在这个位置,便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梅妃看着她,一向风流缥缈的眼神变得坚定,梅妃摇头:“阿蘅,你只说对了一半儿。”

    纳兰云蘅思索一会儿,脑中忽然闪过当年二人除夕之夜的谈话,悚然之下,犹豫着试探:“娘娘,妲己…”

    梅妃满意地笑起来:“在其位谋其职的确没错,只是,不应当如此大公无私。”

    纳兰云蘅呆呆地看着她,心上却沸腾如滚水一般,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梅妃站起来,唇角勾起冷笑:“他们那些男人,为自己私利,将妻女拱手让人,却还打着光明正大的旗号;而我们女子,处处受他们支配,身不由己却还要笑脸相迎。‘那些昏君自把朝纲败,亡国反怪女裙钗’,用我们的人生换取他们的荣华富贵。凭什么?我自然是不服的。”

    纳兰云蘅听她一席话,只觉呼吸都变得急促了。梅妃转过身,对着敞开的大门:“难道女子生来就不如男子?不!不过是他们为维护自己的利益,一直在束缚我们的思想,扭曲我们的人生,掌控我们的命运罢了!”

    她又转过身,一双眼中已没了清甜的笑意,只剩下眼珠和眼白:“他们说女子在上位便是不合礼法,可他们又说弱肉强食。什么‘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 ’,我偏不!我所作所为,皆是在行使我本来就有的权利,女子和男子的,相同的权利。”

    纳兰云蘅被她的话语和气势震在当场,一种名叫“兴奋”的情绪迅速蔓延全身,她感觉通体的血液都在沸腾,皮肉溃烂,再长出新的皮肉。她原以为,在阳荥的这几年,已把她的天性磨光,只剩下那些人人都喜欢的品质,却不料,梅妃一席话让她想起了在草原上自如奔跑的感觉。

    雷声轰鸣,晦暗的天空终于等到第一声响动,霎时间雨点冲向大地,万物迎来甘甜。

    “娘娘。”纳兰云蘅深深吸气,端正坐姿,千言万语汇在心头,脱口而出的却是带着颤音的两个字,“娘娘。”

    梅妃看向她,一时间万物复苏草木萌发,春鸟吟唱夏蝉鸣叫,只一瞬间,眼前飘过万种景色无限山河,她在繁花锦绣中回过头来,带着与日月齐肩的光辉。

    “我一定送你回家。”

    梅妃握着她的手,诚恳又坚定:“我一定送你回家,让你过想过的生活,爱想爱的人,不必承担不该承担的责任。”

    纳兰云蘅有种想哭的冲动,却没流下一滴泪,她回视梅妃,在她漆黑的瞳仁中看见自己,她开口:“好。”

    梅妃又恢复往日温柔的模样:“今日我特意命人做了你爱吃的菜,可要留下好好尝尝。”说着,又捏捏她手腕:“瘦成这样,一定要好好补补,健健康康地回去。”

    纳兰云蘅点着头,脑中有些混沌:“娘娘,那赵琯溪―――”

    “想必你也能猜到,他是谁的孩子。”

    “所以,您才对他照顾有加…”

    梅妃点头,又抬起眼:“我同他,也是相互利用罢了…”

    纳兰云蘅心中冒出一个疑问:“其实当年…赵琯溪还很小吧,随年龄增长,样子多少会有些改变,您就不怕―――”

    梅妃笑着摇摇头,脸上沾了些苦涩,声音幽长:“她的孩子…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思念她那么多年,又怎么会认错?”

    纳兰云蘅默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我同她…”梅妃看向远处,轻轻提了一口气,“我同她…”

    纳兰云蘅看着她的神情,心脏好像被人一片片剜去,并非是有多疼,只是心脏再也张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娘娘…向前看吧。韦姐姐高兴你思念她,但不高兴你总是思念她。”

    梅妃点点头,指尖抹去泪痕:“我只是想了太多年,却从未向人说起过,一时有些难以自制。”

    纳兰云蘅递上手帕:“思念压在心里的滋味,自然是不好受的。”

    时间并不会冲淡一切,有些人有些事,如同酿好的酒,独自埋在心里好多年,随岁月增长越发醇香。可能面容模糊,或细节遗忘,但是每每想起,总会令人感慨良久。执念生了根,扎在了心上,若将它挖去,留下的窟窿是任何事物都填不满的。不管春夏秋冬,自在心上占了一片地。

    “你知道吗,当日在承乾殿,见你第一面,就好像回到了我刚进宫那年。你和她长得太像,总让我有种恍惚的错觉,好像她还活着,而我所有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月亮总有圆缺,更何况人生?”

    “你比我看得明白,只是,她是我人生中,唯一的执念。”

    “娘娘此言差矣,我年龄尚小,经历浅薄,未曾见过真正的风光。”

    梅妃闻言,莞尔一笑:“吃饭吧,都是你爱吃的。”说毕,传宫娥一一将菜端上。

    两人吃过饭,梅妃将她亲自送至大门,在漫天云霞中拉着她的手,给她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娘娘请回吧。”纳兰云蘅站在门外对她躬一躬身。

    梅妃扶着门框,对她淡淡微笑:“一路平安。”

    及至上了马车,纳兰云蘅还有种不真实感,好像在云端里踩了半晌。晃晃荡荡间,想起她许给自己的话,眼泪就淌下一行来。

    到了云喜街,阿青阿蓝出来迎接,见她神情恍惚,关切地问了好些问题,最后又说:“刚陆姑娘遣人送来只鸭子,说是公主下午念叨的。怕公主在宫里吃不好,就紧赶慢赶赶出来的,公主先能着吃吧。”

    纳兰云蘅点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又想到自己将来注定是要同她分别的,不由黯然神伤。还是林黛玉说得对: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

    这么一想,连到嘴的鸭子都没了滋味,只是阿青阿蓝陪侍在侧,不好长吁短叹让她们担心,只得勉强吃几口。

    阿青见状问道:“公主心情烦闷?”

    阿蓝也将碗放下。

    “无碍。”纳兰云蘅摆摆手,“不过是在娘娘那里吃得多了。”

    “那公主就消消食吧。”说着,二人就要将一桌饭菜收拾了。

    纳兰云蘅哭笑不得:“你们不是还没吃饭吗?我随便走走,你们继续吃吧。”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如今自己离开了满桑,在阳荥顶了个“和亲公主”的名头,不尴不尬地混着,阿青阿蓝二人对她却仍是尽心尽意,自己害她们同家人离散,她们却无怨无悔。纳兰云蘅只觉处处愧对二人,便更加烦闷,心上如同压了一块儿沉甸甸的石头。

    “哎,何必如此…这世间道路千万条,却都指向一个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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