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道童

    道童睁开了浑浊的双眼。

    四个修士高高围观着他,在这片小树林的边缘投下额外的阴影。道童几乎看不见,即使看见也不以为怵。他支撑着坐起来,动作和所有凡人幼儿的稚嫩笨拙一般无二。

    “这是哪?”他用看不见的眼睛环顾四周,一脸无辜茫然,“你们是谁?我师父呢?”

    “你师父躺在你旁边,暂时还活着。”沃兹华斯在他面前蹲下来,盯着这孩子的眼睛,“这里只有我们几个,没有太一宗之类乱七八糟的人。我们开诚布公一点吧。”

    小童浑浊如同蒙了雾气一般的大眼睛迷茫地望着他。

    “你对自己前世的记忆还记得多少?”沃兹华斯问道。

    卓映秋和衍之的呼吸一滞。

    “你的灵魂不完整,我猜你自己知道这一点。”沃兹华斯伸手去轻轻触摸他的眼皮,指尖发出一点辉光,“你不是瞎,你是天生没有‘看见’的能力。而你其实知道这是为什么。别装傻,相隔十几年的两个盲眼小童拿出来同样的棠梨树枝,我可不相信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道童呆坐在那里,表情怔愣。

    “上一次你的树枝让棠梨树灵得到了庇护,而这一次,他的灵魂得到了解救。”沃兹华斯收回手,蹲在小孩子面前,浅棕色的眼睛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茫然的表情,看到这幅稚嫩平庸的躯壳之下非凡的灵魂,“你这样期待我们,我们也就帮了这个忙。只是作为发起这个话题的你,是不是也得稍微开诚布公一点。”

    “我没兴趣打探你个人的恩怨情仇,不过你躲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内容还是能和人说的。”他轻声说道,“……比如说,你在躲什么?”

    道童被迷雾笼罩般的双眼望了他一会。

    他垂下了视线,这代表肯定。

    “你们不属于这个世界。”他轻声说道,话语如同梦中呢喃,“而我也不……”

    他也不什么,没有人听清。这句话的后半部分消失在童子的喉咙深处,从来没有被说出口。

    “你不属于这里?”沃兹华斯挑眉,试图稍微多探究一些,“你想说,你也不属于这个时代?还是你为这个修仙界所不容?”

    那孩子稚嫩的面孔上满是迷茫,他点头,又摇头。

    沃兹华斯看了他一会。

    “我明白了。”他说。

    “我不明白。”道童答道,和其他真正意义上的孩子一样,他的声音清脆又稚嫩,无害的好听,“是又不是,行也不行。我不能给你答案,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它。”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说。

    沃兹华斯认真地看着他。

    “你的灵魂残缺。”他叹息一声,“不记得,这是正常的。”

    沉思着的小童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摇头,又点头。即认可,又否定。

    “灵魂不是随便可以搞掉的东西。”沃兹华斯轻声说道,“你的视力,一只手,还有内脏方面的问题……我不能告诉你什么能够损害灵魂,我只能说,灵魂残缺的人可以重获新生,却不能进入轮回。”

    “在你变成这样之前,你一定和这个世界产生过某种交集。”他说道。

    小童沉默片刻。

    “我和棠梨躲起来的原因。”他说,“是一样的。”

    “你也来自古老的年代?”沃兹华斯挑眉,“被现世所不容吗?”

    小童摇头,又点头。

    过了好一会,他开口:“我……感觉很怪,我感受到的东西和凡人不同。我感到了危险和隐秘,排斥,生疏,恐惧,阴谋,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感受到了这些东西,所以他躲了起来,不出现在人前,好像古老年代被时间抛弃的清墨躲避大宗派的清理一样,隐藏在凡人孱弱的躯壳里。

    沃兹华斯浅棕色的眼睛凝视打量着他,不自觉伸手摸了摸下巴。

    “我明白了。”他点头,突然不再追问这件事,“棠梨树枝,是你躲避计划的一部分吗?”

    这个问题是近乎于显而易见的,答案是不。

    小童两次拿出棠梨树枝,第一次给了凡人,让被破月剑打散的邪灵在画像中的环境里复活。第二次给了外来者,让看起来都不太对劲的沃兹华斯他们探究邪灵吃人的秘密,送了他最后一程。

    这对于小童隐藏自己,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任何帮助。

    “不,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小童答道,表情却困惑,“我做这件事,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理由吗?”沃兹华斯笑。

    “需要吗?”

    “你说得对,不需要。”沃兹华斯站了起来,伸手指向了静溪湖的方向,“既然这样,你可以走了,沿着水波的方向绕湖一圈就会回到棠梨,他们不会注意到你。”

    小童不太能理解,他只是把脸转向了静溪湖的方向。湖面在不远处的树丛外波光粼粼,那个方向的风清冷凉爽。

    “我以为你会留下我。”他说。

    “你可以留下,我们乐于带着你。”这是塞西莉亚开了口,“但只有你能感受到你能感受到的世界,所以也只有你能决定,到底要怎么走。”

    小童远远望向静溪湖的方向,仿佛他没有失明,还能用眼中的目光看到那个方向,跨过湖水的村庄。

    “棠梨不安全了。”他说,“如果你们往安全的地方去,我跟你们走。”

    “我可不保证安全。”沃兹华斯挑眉,“而且说不定路上会害死你哦。”

    “你们不会。”小童说道。

    “哈。”沃兹华斯便有些没话讲,“宁愿信任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我们,也不肯相信大宗派吗?”

    塞西莉亚接道:“我们打算越过青州再往西,炎这个地方灵气稀薄恶劣,碰巧没有灵山,偏僻的土地上有个凡人的小国家。”

    “你们去凡人的国家?”小童问。

    “是。”塞西莉亚点头,“当然了,那里地方偏僻,灵气也不足,也许你……”

    没等她说完,小童已然回答:“我和你们走。”

    两位仙尊挑眉看着他。

    “我不会一直跟着的。但现在,请带着我与你们同行。”

    行吧。

    沃兹华斯和塞西莉亚都没说什么,既然他愿意跟着,他俩多带一个凡人也就那么回事。

    他们对于小童的身份有了一点粗略的猜测,如果真是他们猜测的那样,那这家伙最好还是不要留在青州这种遍地正派仙门的地方为好。

    两位仙尊默许了。

    而队伍中的其他人,比如说原来的第三位成员卓映秋,看着这孩子,就开始觉得人是不是有点多了。

    师父师伯要带人,她肯定是没有立场阻止的。但看看那个碍眼的半妖兽吧,那么大一个男子加入进来,如何可信都十分难说。

    她知道师父带着他大概率是因为他听去了棠梨的秘密,不好把他放走回去太一宗。又因为这人被自己人追杀,干脆开口把他绑过来,省的他到外面胡说。

    但是……原本队伍里只有师父师伯和她一个人。

    突然加入这么一个家伙,师父到哪里都带着他,还是让她有些难言的不愉快。

    师父是好人。

    她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师父带着他是为了让他闭嘴,师父原本也可以让他死掉的。

    无论是亲手杀害还是借刀杀人,这个男人本来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死人保守的秘密最安全,而这家伙要是死了,正合了想要他死的太一宗执事们的心意。那些家伙不会为他讨回公道,只会和师父师伯一起掩盖,绝对没有比这更安全省事一劳永逸的办法了。

    师父没有这么做。

    师父是好人,所以带着他。

    卓映秋这样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不受欢迎的新同伴。

    而现在,在不受欢迎的半妖兽男人之后,师父又要把奇怪的盲眼小孩往队伍里拉了。

    ……卓映秋有点怀疑师父是不是什么人都要带在身边走一段。

    没来由的,她有些排斥。就好像她一路上过来的那些和师父师伯一路走一路吃,踩着田埂在稻田之间行走的经历就要被迫拿出来和人分享,被杂音扰乱,并且不再是她喜欢的样子一样那么不喜欢。

    是,师父不是她自己的。

    但一开始,卓映秋原本还以为师徒三人同行的道路会更长久些。

    她回想起了当初师父收徒时候的随意模样,开始觉得自己这个大弟子的称号也是师父随便开口一说,并没有放在心上。

    ……会是师父随便开口一说吗?

    卓映秋望着小童,眼神逐渐不友善起来。而在她没有关注的另一边,沃兹华斯和塞西莉亚叫醒了真的昏睡的另一个人——

    棠梨神祠的道士,那名山野修士,负责祭祀邪灵的家伙。

    这家伙被一头凉水泼上,从昏迷中猛然惊醒。醒来就看到两位花里胡哨的可怕仙尊,当场就吓得爬不起来,在地上请求妖兽大仙不要吃他。

    真的很厉害,他这样妖兽大仙的话一说,不是妖兽但看起来像妖兽的沃兹华斯,塞西莉亚,以及事实上是俘虏的半妖兽衍之,三个人的脸同时一起黑了。

    道士看起来更害怕了。

    以至于不需要如何逼问,他很快就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

    棠梨树灵确实在很早以前就邪灵化了,从更早的时候开始,它就以实现村民愿望的形式出现。

    超凡力量无法改变社会问题,仙术法则不能扭转人心,被生活逼迫到走投无路的许多村民并没有法术能够帮助的出路,树灵为了缓解他们的痛苦,达成他们的愿望,让他们的希冀以扭曲的方式实现,代价就是变成增加树灵力量的一部分。

    在道士,这个曾经是山野散修,偶然路过此地的修士发现这种情况之前,树灵身周的黑雾和怨念早已完成了大部分积攒。

    道士是个散修,他喜欢不受大宗派控制的地方。

    也因为是个散修,他的三观多少有点邪性。棠梨人如此狂热地崇拜一个自认为不会伤害他们的邪灵让他看到了某种隐秘的机会,但他作为修士,仍然是邪灵所排斥的部分之一。所以当他第一次路过棠梨的时候,他没有接近,很快又离开了这里。

    当他再次到来的时候,棠梨已经遭遇了破月剑的攻击。巨树,树灵,怨念化为硝烟。村民们愚笨地试图以自己凡人的身躯去撼动仙门的伟力,死伤惨重,全村家家户户披麻戴孝,却又在破月剑离开时候的影响下不记得自己该恨谁。

    他们忘记的事散修记得,散修把它告诉了村民们。

    于是他被推举为祭祀邪灵的神官,留在了这里,帮助掩藏一度被忘记的邪灵,用曾经帮助过棠梨的所有无名仙人的画像来替代,画像中人是破月剑仙尊的容貌,以此躲避了仙门的检查。

    但事实上,他们祭祀的是棠梨邪灵,供奉的桌案和对联上,一切祝词祷告中暗藏隐秘,它们真正指向的唯一对象,都是曾经的树灵。

    树灵在村民的信仰和屡屡奉上的活人祭品催动下复活。

    散修得到了他想要的。

    一个栖身之所,一片没有大宗派和修仙界弱弱强势的宁静乐土,尊敬爱戴他的人民,和一种隐藏的很好的,可以长久持续下去的,有着强大背景力量的宁静生活。

    他在神祠道士的位置上自得其乐。

    直到现在,被抓到了这里。

    “我想你或许知道,把活人用来祭祀邪灵是不对的?”卓映秋用一种当事人无法忽视的目光盯着讨厌的盲眼小孩的时候,听到师父在了解了一大堆事以后问那道士说道。

    “凡人想要庇护一地安宁,用非凡之法也是难免,怎么可能没有牺牲呢。”那人答道。

    “你这样解释也不是不行,但那些死去的新娘,被父母打就莫名消失的小孩,还有走投无路的老人应该不会很同意。”师父说。

    “人要吃肉,猫吃鸟,人类聚落和一切生灵都有生老病死,总有人会死,不是他们,也是别人。”散修说,“这种事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以凡人之身祭祀守护之灵,他们只不过是不幸被选中罢了。不是他们也是别人,他们只是不幸运,最后能死得其所,也算有些价值。”

    沃兹华斯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没有和他争辩。

    然而他也不是什么随便高抬贵手的烂好人,他虽然救了这道士,却也不想管这种烂人的死活。他觉得这家伙害死许多并不无辜,随便就把他的力量封印,扔进了静溪湖旁边的高大树林里。

    “太一宗的人把你抓回去拷打。”他最后对那人说道,“虽然他们得到的那个你特别逼真,活着死了都完善周全,大乘以下绝没有办法识破。但我还是想给你提个醒,虚假的你估计很快就会以死亡告终,如何处理自己的身后事,你自己逃走看着办。”

    那道士不明所以,总归点头。

    卓映秋却想起了师父那时候毫不犹豫答应太一宗的事情,把道士交给他们拿走去拷打。

    ……原来那时候是个假人吗?

    “师父做的假人,真的能不让大乘真仙发现吗?”道士走了,她悄悄问师父,试图获得师父的一点小小的垂青和注意,“幻术修行到最后这么厉害?”

    “当然啦,这是我天生的能力,大乘可看不穿它。”沃兹华斯偏头看看徒弟,可爱的小姑娘,肌肤比雪还白,眼睛却又漆黑透亮得像镜子一样,可真是太让人看一眼就心情愉快了。

    “抱歉哦,秋秋,擅自让你没法和太一宗的同龄天之骄子一起行动了。”他对小徒弟说道,回身把后面作为俘虏被抓来,一路上一声不吭弃疗装死的衍之拉过来,“但是不要紧,你看,师父又给你找了个长期伙伴。”

    “这位阁下,诶你是叫衍之吧,以后跟我们同行,请多多关照哦。”这位金毛的仙尊,在衍之僵硬而震惊的眼神中,卓映秋始料未及的震惊注视里,把前者推到了后者面前。

    “我看你骨龄也不大,做秋秋师兄也不差什么。”沃兹华斯对衍之说,笑眯眯地,“你看,你反正也没地方去了,跟着我们走也得有个名分。正好我可爱的徒弟需要有个三观正常热爱生活的年轻人陪着,不如……”

    “不如你拜我为师吧?”他高兴地提议道。

    此话一出,卓映秋,衍之,乃至于旁边在搂着童子看地图的塞西莉亚,全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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