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兹华斯让秋秋靠着，伸手摸摸她的头。

    卓映秋靠了一会，很快坐直了：“您不必为了我和大宗派对上。”

    沃兹华斯想说不会的，他和塞西莉娅带着任务作为使者过来，原本就不可能为了一些个人原因改变计划。这纯粹是碰巧，希望小徒弟不要误解而产生压力。

    他仅有的求生欲和情商阻止了他这样解释。

    “不会啊。”他对秋秋微笑，“这也是我们原本的目的。”

    “相信我，我们总有一天会到那里去的。秋秋再给自己一点时间成长一下。”

    卓映秋清泉一样清澈的眼睛望着他：“我相信师父。”

    “我也很相信。”沃兹华斯一笑，“其实之前我还想，要是我们不帮你解决这个事，搞不好你着急，没成长起来就和我们分开去报仇了，那可就不太好。可别这样做秋秋，放心吧，目前来说我们的目的还是一致的。”

    ……打扰了。

    就在一炷香之前，卓映秋真是这么想的。

    想过段时间自己再强大一点就离开不打算和大宗派起冲突的师父师伯，自己去寻找父母身死的秘密，伺机为他们报仇。

    她不想骗师父，所以也没接这个话。但师父说的话到底安慰了她，也让她从急于报仇找出真相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卓映秋安定了，于是也冷静了。她想师父说的对，她现在还太弱了，和大宗派对上是以卵击石。

    现阶段她和师父师伯的道路并不冲突，更合理的策略确实是像师父说的那样，留在两位强大的背景清白的仙尊身边，受到仙尊的掩护和荫蔽，同时慢慢提升自己。

    跟着仙尊调查能让她知道自己怎么也查不到的线索，而师父师伯的指导也是散修绝没有可能轻易取得的更加顺畅通向强者的道路。

    这是合理的，她在这过程中只会受益。卓映秋想，她应该留下。

    她甚至想到，即使是这样，给父母报仇也不能光靠别人。只有筑基巅峰战力成谜的年轻修士突然感受到了提升实力的迫切性。

    她决定从今天开始，待会回去就在屋里修炼，不睡觉了。

    而当下，师父难得和她追出来谈些深入的话题，卓映秋不愿意放掉这个机会。

    年轻人想了想，把这个话题接了下去：“您不愿意现在和大宗派对上，那我们接下来去西方的炎吗？”

    这是之前沃兹华斯和衍之小苗两个倒霉新成员说的下一站目的地。卓映秋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正因为她没听过，所以不是修仙界很著名重要有大宗派镇守的区域。

    “对，炎。”沃兹华斯点头，他比卓映秋更知道她离开队伍独自报仇完全是有去无回，很高兴小徒弟没有跑路的想法，“接到你之前我和塞西莉娅听说过那里，原本穿过青州之后的目的地就在那。”

    “听说那里没有大灵山，所以也诞生不了大的修仙宗派。炎远离修仙界的主要区域，三大宗门鞭长莫及，所以凡人通过某种方法，建立了世俗的国家。”

    “世俗的国家？”

    “是的，有点像修仙界下辖的州府，没有上级宗派统御那样。”

    卓映秋眨巴着眼睛看着师父，她不太想象的出来，没有仙门的背书，没有大修士坐镇，凡人怎么统治凡人，让治下的人民服帖听话的？

    但师父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似乎根本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由凡人统治的国家……”她困惑又好奇，“会是什么模样？”

    “我也不知道，每个世界都不一样，我也不能说这里就和我家乡的情况类似。”她师父冲她温和地笑笑，“这不正是我们要去见证和了解的东西吗？”

    小姑娘似懂非懂，也不再多问，点点头。

    沃兹华斯笑眯眯的。

    “秋儿这次在棠梨经历见证了许多事，有什么感想吗？”他问身边的乖巧的小徒弟，“有什么困惑或者问题，也可以说出来和我讲讲。”

    这便是考察功课了，卓映秋知道，师父一直以来让她思考，让她自己去见证，是希望她学些什么。

    那或许是一条和修仙界绝大多数修士都不同的道路，正因为不同，所以师父要她自己思考。

    也因为不同，她不能随波逐流，一定要有自己的答案。

    她看着师父，陷入了片刻的思考。

    棠梨……

    平原中不受仙门管辖的小镇，古老年代修士的埋骨地。

    凡人朴素又友好地接待了他们，一直在规劝不相干的修士安全离开。但他们仇恨青蛇门，献祭少女也要把试图统治这里的修士埋死在地里。

    远古修士清墨带着好的愿望守护村民，却被愿望异化成了堕落的邪灵。但即使是邪灵，他也试图保护村民，并且也被那些卑微的凡人用自己的方式扶持。

    在修仙界的传统观念里，这一切当然是不言自明的邪恶。吃人的邪灵是邪恶的，应该消灭，不受仙门管辖的凡人也是不义的，应该予以惩罚，使他们臣服。

    师父插手了这件事，但做法和仙门正统似乎差距不大。仙门会消灭清墨，师父让让清墨结束了邪灵的人生；仙门会剥离邪灵对村民的影响，师父让村民过上凡人应有的生活。

    这听上去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师父的做法不知为何带着种悲哀的怜悯。

    但师父，师父应该不是这样认为的。如果他和仙门的看法一致，他就不会问她。

    那么师父是怎么想的呢？师父……会期待她回答什么呢？

    夜风吹拂在卓映秋身上，也吹拂在身边的竹林和脚下的群山里，带来远处的碧凰城要塞尘世的空气。

    山川林海沉浸在夜色里，月光从天空中洒下，照亮了少女素白的面孔，也照在师父身上考究的衣饰和金发上，让它们在一片昏暗的夜晚中流淌着淡淡的辉光。

    沃兹华斯坐在她身边的石头上，眼神温和，气息平静悠长。他并不着急，也不会催促，卓映秋知道，这是因为师父希望得到她真正的回答。

    她想了很久。

    “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说，注视着自己裙子上的丝带，轻轻用指尖拨动，又并没有真的用心在看它。

    “我……觉得清墨和村民们很可怜。”

    师父温柔的注视着她，眼神包容，无声地鼓励着她。

    “修仙界的人们会认为他们罪大恶极，他们也确实酿成了恶果。”她无声捏紧了自己裙子上的边角，“但他们做这些事的初衷不是坏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赞同秋秋，这是一出悲剧。”沃兹华斯低头，“或许我应该告诉你，不是所有的好意都能得到好的结果。但我觉得不对，棠梨变成今天这样，清墨落得如此下场，还是存在着其他多方面的原因。”

    卓映秋漆黑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

    “秋秋。清墨期待保护凡人的心意是没错的，是不是？”沃兹华斯垂下视线注视着身边的小徒弟，“他变成邪灵的模样，我相信在最开始，他并不知道自己不正常死亡会有如此结果。”

    卓映秋用力点头，她也不相信那位曾经飘然的谪仙化为树灵的一开始就带着这种想法。

    “但如果他的师门还在，通过完整的常识教育警告他这样做的后果呢？如果没有天地巨变让他流落此地，如果他消失的师兄弟能够和他保持联系，在他堕落之前拉他一把，是不是就能免于这样的结果了？”沃兹华斯轻声问道。

    卓映秋大约理解了，师父的意思是，天地巨变让修仙界天下大乱，传承混乱断绝，修士逸散而下场凄惨，沦落为树灵的清墨便是这乱世的牺牲品之一。

    她点点头，这算是一个理由。

    “凡人期待树灵保护没有错误，有信仰自然有祭祀。但树灵对凡人是善的，邪灵是恶的，在邪灵堕落的时候，如果凡人能够意识到不对，及时阻止，也能免于后面情况恶化，出现那么多的牺牲者。”

    卓映秋低头思索了片刻：“……可是……凡人只是凡人。他们该如何意识到不对，并且阻止一位看不见摸不着的守护灵呢？”

    她抬起头，看到师父在认真地注视着她。

    “凡人很难阻止修士。”他轻轻点头，说不出是可怜还是惋惜，“但修士可以。”

    “我想，秋儿，我只是想。倘若本地的大宗派，那些自称仙门统御凡人的人们，能够像他们统治凡人为他们获取灵材资源的时候一样主动，对凡人友善一点，对各地负责一些，是不是就可以在早期发现问题，而不必等到最后一刻了呢？”

    “凡人不傻。如果他们对凡人的温情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多的话，凡人不会哪怕献祭自己也要反抗他们。在遭遇了危险的邪灵的时候，我相信如果他们真的信任仙门会为他们主持公道，他们会乐于像仙门求助。”

    “他们没有这样做，秋儿。”沃兹华斯叹息着，轻轻拍了拍身边小徒弟漆黑的发顶，“所以凡人也用同样的态度回报了仙门。”

    卓映秋听懂了。

    如果是在过去，她或许会认为师父夸大其词，区区凡人，就算再如何心有不满令人同情，也不会真的具有威胁修士的力量。

    但邪灵是凡人养起来的。刚刚见识过那么浓郁的怨念，能够对修士造成实质杀伤的力量，差点把太一宗派来的执事弟子队伍团灭，卓映秋就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凡人不值一提这样的话。

    一直以来，师父都在强调要尊重凡人的力量。修仙界的修士们漠视着他们，而如今，即使仍然不足够颠覆什么，凡人也确实用自己的挣扎展示着，他们的力量不应该被彻底忽视。

    卓映秋低下头，看着地上的小草，月光下，它们在泥土山岩间顽强地生长着。

    草木平凡，朝生暮死。也就是这样朝生暮死的平凡草木，组成了她眼前，沉浸在夜色里，月光下的葱郁山峰。

    她弯下腰，抓了一把脚下的小草。组成整座山的草，单独的一颗脆弱又渺小，她不用用力便碎了，草叶一片片的摊在她的手心里，卓映秋注视着它们，低低地叹了口气。

    她懂了，她想，但自己并没有完全明白。

    “没关系。”她师父微笑起来，也从地上拔了一簇草，在手中转转，编成一串花环。

    “不明白不要紧，秋秋还年轻，以后能见到很多，慢慢看慢慢想，你不一定要得出和我一样的答案。”

    他把草编的花环放在了小徒弟头上，清丽出尘的秀美少女乌黑的发丝之间顶着那么一朵歪歪扭扭的杂草圈圈，看起来有点滑稽。搭配上卓映秋茫然的表情和无辜的眼神，沃兹华斯觉得好玩的很，他笑出声来。

    卓映秋也觉得自己估计蠢死了。

    但是是师父编的，师父喜欢。她仰头伸手碰了碰头顶的草圈圈，还是没有把它摘下来。

    “您……”她转头看向师父，只觉得师父的眼神那么平和，面孔也很亲切。虽然修仙界不乏比他柔和端丽的男女修士，而师父的五官棱角是比较清晰的那款，即使如此，师父他给卓映秋的感觉仍然是亲切而温和的，也不知从何而来。

    “我有时候真的很想知道，您来的那个世界是怎样的。”她抿嘴笑起来，有些忐忑，也有点期待，“您的想法和我们的都不一样，听上去像棠梨这样的事情，在您的世界会有不同的发展。”

    “或许吧，我们世界严格禁止任何凡人和修士触碰堕落魔法，清墨的结局不会有什么不同，只是不会拖延这么久。也或许在我们那里，清墨死的时候就被送走轮回了，我们相信死亡是应该坦然接受的平和归宿，不会让他化为守护灵，被棠梨人的信仰污染到后面的步骤。”

    卓映秋看着师父，感到心情轻松又愉快。

    每当师父讲起他的世界的事情的时候，他都会流露出一种朴素而温柔的情感。这种情感让他讲述的故事更加吸引人，也让他整个人都好像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

    “在您的世界，像您这样好的修士应该很被凡人喜爱吧。”看到师父这样，就连早就对修士们失望的卓映秋都忍不住生出来些许向往， “我想他们一定不会像青蛇门那样叫凡人避之如蛇蝎。他们会信任您，像您说的那样，把遇到的异常告诉仙门吗？”

    “会的。他们很信任我们的神明。”沃兹华斯想想，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我们给所有的凡人科普，告诉他们有了困难可以向谁求助。每一个人都知道遇到超凡事件该去找修士，他们也不会像来历不明的奇怪信仰随便祈祷。”

    “您的神明……一定非常强大，又令人尊敬。”卓映秋半是赞美，半是真心地说道，“我也希望修仙界有这样的神明，或者哪怕是能够见到一眼也好，好叫我知道这世上还存在着这样的强者。”

    沃兹华斯看了她一会：“……唔，其实也不是不行。”

    “？！”卓映秋有点吃惊。

    “我们过段时间该和他们定期联络了，汇报一下进展，和他们说我们还活着之类的。”他冲小徒弟眨眨眼，“如果秋秋愿意，我想你可以趁机见到他们中的一位。虽然那不一定如你所愿，不过总不会损失什么。”

    “不……神明不会不高兴吗？！”卓映秋几乎是大惊失色了：那可是神明啊！在修仙界，修士们中的强者还不是谁都能看能打招呼的，更何况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神明啊：“我只是个外世界的小修士，您真的不必……”

    “没关系的。”沃兹华斯看她这样，倒是笑眯眯起来，“他们每天见很多乌七八糟的人，比你一个月见得人还多，根本不在乎那个。”

    “您不怕我这个外世界的人知道这些对他们不利吗？”卓映秋还是难以置信。

    “不怕啊？”沃兹华斯就觉得好好玩，“我们真神比修仙界诸位加起来都厉害，这有什么可怕。他们很随便的，我都不担心，秋秋不要害怕。”

    好……好吧。

    卓映秋勉强冷静了下来。

    她试图为自己刚刚的大惊小怪解释一二：“……我以为您之前不提真神的事情，是因为……提及真神不太尊敬。”

    “不是，没有。”沃兹华斯否认的快，他摸摸下巴，想了片刻。

    “我们不害怕任何人认识我们，但是我和塞西莉亚害怕。我们漂泊在别人的故乡，远离背后的一切支持和力量。如果暴露的不够恰当，可能会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遭遇危险。”

    “这种隐藏是为了保护我们，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背后的那几位。他们不需要保护，他们好得很。”

    “但我和秋秋已经认识过一阵啦。”他认真的片刻，想到什么，又高兴起来，“我觉得秋秋是可以告诉的，因为你不会害我们，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