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映秋在深夜见到了塞西莉亚。

    彼时她和师父探讨完了棠梨发生的事情，隐晦地互相暗示了天地巨变和小苗灵魂的猜测。其实她不是太懂，但师父说联络他们家乡神明的时候愿意让她也来看看，这信任让她很高兴。

    她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不过这些棠梨事件之后的余波讨论加起来也没有耗费很久，在那之后从明月初升一直到后半夜的时间里，她都在小树林里聆听师父对她现在修行进度的教诲。

    和之前一样，沃兹华斯拿了好多画风卡通语言简练的手抄图册让秋儿学。那些手抄画册显然是他自己写的，上面的文字歪歪扭扭，简单直白，一点也没有修仙界典籍常见的旁征博引和深奥晦涩。

    但修行典籍不可能一直简单易懂的，就像人修行总会遇到瓶颈，知识一直学下去也总会遇到深奥晦涩的部分。每当这时候，卓映秋看不懂师父在写什么，沃兹华斯就会在旁边为她做出真人即时的详细讲解。

    其实一般仙门的师父带徒弟也有类似的答疑环节，弟子把不明白的部分和修行路上的困惑积攒起来问师父。有些经验知识必须详细传授，另一些修行方向每个人都不同。师父们会在这种时候起到重要的答疑解惑指引方向的作用，沃兹华斯也不例外，而这正是有师门传承的正统修士们面对散修的重大优势。

    只不过……沃兹华斯这个教徒弟的路子还是有些不太一样。当这天晚上卓映秋面对着她十五页的手抄纸提出了第四百三十个问题，而沃兹华斯第三次答不出来，从储物空间里掏出可能是课本一类的东西徒劳翻阅的时候，卓映秋终于因为自己的问题太多而羞愧到绷不住了。

    “其实您可以尝试把那些书直接给我看的。”就这么两页纸，她基本每一句话都有问题要提，这会已经实在没办法不觉得自己理解能力有问题了，迫切想要解决这方面的问题，“我会努力理解的，这样太耽误您的时间了。”

    “不耽误秋秋，这本来就是老师应该做的，特别是我们的教材本来有问题。”沃兹华斯翻书，然后把书扔了，“这些书给你你也看不懂。不，不是你的问题，是它们不是给筑基金丹期的修士写的。”

    “我不能回答你的这个问题，关于为什么像我们这样的修士修行会让灵气变多，但修仙界容纳灵气的修士会让灵气变少。”他把书扔了，又捡回来，还是宝贝地揣回自己的储物空间里：“这个问题我的解答你是理解不了的，你没到那个境界，这超出你的认知范围了。”

    “但它存在答案。”他笑了一下，也有点尴尬，“呃，总之先把它当做一个既成事实接受吧，会有你明白的一天的。”

    卓映秋点点头。

    师父愿意和她承认也有他无法做到的事情，这种坦诚的态度让她很受用。她便继续低头看书，同时伸手在空气中比划，试图按照书上的方法不通过法术和符文就召唤来周围的灵气随心所用。

    沃兹华斯看了她一会，越看越觉得摊上自己这么个不靠谱的师父，小徒弟不容易。

    ……有机会得给她弄几本入门教材了……正经教材，不是门外汉随便写的那种。

    如果可以，让她能自己阅读就更好了。

    他暗搓搓地想。

    想着想着，塞西莉亚的气息闪现过来。

    “回来啦。”他抬手，坐在那里冲竹林黑暗里突然现出身影的棕发女士打招呼。

    金棕色的长发在空中一摆，塞西莉亚一个人落地，踩在了竹林地上竹叶堆的边缘。

    “回来了。”她大步走近，看一眼在低头读书的秋儿，冲她略一点头，便来到了沃兹华斯面前，“是个世界的分隔。”

    沃兹华斯口吐芬芳。

    “不至于立即爆炸，这个世界分隔存在了好几万年，冲突烈度一直很低，他们甚至没在边界驻守真正的强者。”塞西莉亚态度寡淡，“但你明白的，这事得上报。”

    “是，肯定，正好书的充能也快满了。”沃兹华斯愁到抓头发，“等离开这个裂口，空间稳定一点我们开一下投影。”

    “这个世界真麻烦啊。”他忍不住抱怨，让旁边看书其实支起了耳朵的卓映秋也听了清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沾点，不愧是让隔壁丢了超凡的……”

    塞西莉亚眼神严肃，微不可查地摇头。

    沃兹华斯便把说了一半的后半截话吞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

    很快，金发的仙尊便转移了话题，冲着客栈的方向抬抬下巴：“你和衍之一起去的？那孩子怎么回事？”

    “太一宗内部派别斗争，老生常谈了。”塞西莉亚的态度平和又冷淡，对太一宗内部斗争的勾当看不太上，“他师父原本是太一宗长老，内斗落败政见不合被贬到了边疆。过来碧凰城以后不久遇见人人欺负的半妖兽混血儿，看他可怜，根骨难见，便收养了他。”

    “为什么半妖兽人人欺负？”沃兹华斯追问，“他们这里是有那种种族战争吗？”

    “不，他们似乎把妖兽视为一种非人的……动物一样的生物。”塞西莉亚摸摸下巴，有些难以启齿，“那孩子怎么说的来着……对，凡人蓄养牲畜，宰杀鸡鸭牛羊。凡人踏上仙途成为修士，鸡鸭牛羊有了修为成为妖兽，对于修士来说，畜生永远是畜生，并不会有什么变化。”

    这正是卓映秋一直以来所知道的修仙界对妖兽的态度，要不是她假装看书在偷听，这会她就要点头以示肯定。

    沃兹华斯的表情几乎都可以称得上恐怖了。

    “可它们是智慧生物啊！”他看起来吓坏了，那神情和见到大街上餐馆里卖人肉也差不多害怕，“智慧生物有灵魂，和畜生完全不一样吧！妖兽是有脑子的东西，把有灵魂的智慧生物当做畜生也太恐怖了！他们会说话啊！应该没有人会去杀吃会说话的东西吧……你们不会还吃人肉吧？！”

    最后一句他是以非常快的速度转过头问旁边假装看书的卓映秋的。卓映秋一脸懵逼，反应不过来，总之使劲摇头。

    沃兹华斯大受震撼。

    “显而易见，修士们判定同类的方法和我们不同。”塞西莉亚其实也觉得有点恶心，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修士们和妖兽们的敌对由来已久。好在妖兽有自己的领地，修士攻不进去，生存环境也没那么合宜。所以双方长期以来维持在一种互相看不上眼的敌视状态。”

    沃兹华斯只想唉声叹气。

    “衍之，那孩子受到凡人歧视也有别的缘故。”塞西莉亚看看自己的同伴，再看看旁边的秋秋小可爱，犹豫片刻，“他母亲是碧凰城附近的农村凡人姑娘，深渊附近的防线偶尔有妖兽过来支援。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他母亲……在不自愿的情况下遭遇了一些不好的事。”

    让凡人姑娘生下半妖兽的，非自愿的不好的事，还能是什么事。

    沃兹华斯想说这种不用拖上军事法庭吗，但想到这个世界显而易见的现状，他张了张嘴，又闭了起来。

    沃兹华斯不想说话，他只是觉得很魔幻。

    塞西莉亚冲卓映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衍之愿意把这些事告诉我，主要是因为他形势比人强。不过秋儿，这到底是他的私事，我们今天听过就算，以后不要当面和他提，可以吗？”

    卓映秋点点头，她觉得师伯真温柔。

    “所以衍之在他们村子里不太受待见，村民欺辱鄙视他。”塞西莉亚说回之前的话题，“我知道他其实无辜，不过这边的风气比较封建落后，你能理解。”

    行吧，不就是压迫妇女么，确实不难理解。

    衍之就这样被欺负着长大，不止村民，其实连母亲都不怎么待见他，只是因为她以后也很难再嫁，总得有个依靠，才没在他出身就掐死他。

    其实也没长很大，他妈的态度可以预见的也不太想让他活着，这娃几岁的时候就差不多离死不远了。

    这个时候，他师父来到村里见到了他。那位太一宗长老是个老好人，认为孩子的性情和后天教育有关，半妖兽更应该让他认同自己是人类。衍之根骨不错，老人便把他收为弟子，给他妈一笔钱，带着他离开了那个小村庄。

    衍之从此真心敬服师父，拜入太一宗，为碧凰城当牛做马卖血卖命这许多年，直到师父过世，他也被其他执事暗害，不得不被两位来历不明的仙尊绑架离开为止。

    “怪可怜的。”沃兹华斯听完了，不能说他就真的铁石心肠，也有些惋惜，“他师父的观点倒是挺好，和我们有些类似，可惜去世了。”

    “不知道是内部斗争还是单纯意外。”塞西莉亚遥遥看向远处夜色里因为深夜而黯淡的碧凰城，“就像衍之也很难说清自己被暗算是因为他师父的缘故多些，还是因为他自己的威望和站队，又或者只是因为血统，哪个考量多些。”

    这倒也没什么好讨论的，只能说懂的都懂了。

    “我开始觉得我们一开始以人类形态出现是正确的决定了，我是说，主要是我。”沃兹华斯抓了一把头发，那动作仿佛随时能从里面掏出蝴蝶来，“不过这政治斗争也太吓人了，秋儿，你们门派原先的政治派系斗争也这么激烈吗？”

    卓映秋脑子里还在回想衍之被暗算的哪个缘故多些，没来得及细想师父说点以人类形态出现是什么意思——说实话，她连师父来自其他世界都接受了，就算师父随时变成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并且告诉她那是他的本体，她也不会震惊到无法相信的地步。

    所以……“什么是政治斗争？”她问道。

    沃兹华斯和塞西莉亚一起看她。

    “呃……就是施政纲领冲突，政见不合，两派以这些分歧为基础凝聚了自己的队伍，并且为了利益努力让对方失去权力的明争暗斗。”做师父的试图解释。

    卓映秋想了想：“……但这是不是更像是说凡人之间的……”

    “我觉得太一宗实际控制一个区域，那么它就是也实际上组建了这个地区的社会规则。围绕着这些社会规则带来的纲领博弈和系统架构，说是政治也没什么问题。”

    卓映秋想了想，点头，又摇头。

    她在灵境宗的时候没有接触过这些，她或许懂了师父是什么意思，但当年并没有了解过。

    沃兹华斯便不为难她了。

    卓映秋倒是放开了，反正她在偷听这事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师父看起来也很不在乎的样子。

    她贯彻了自己被师父鼓励的行事习惯，有问题就问：“在您的世界，修士和妖兽关系好吗？”

    “挺好的，我们都很喜欢毛绒绒。”她师父说，话语内容很怪，卓映秋听不太懂。

    “我们用文明来区分内外敌我，种族并不重要。魔兽和我们是同属一个文明的智慧生物，除了天生形态与我们并无不同。”这是师伯的回答，倒是浅显，但是另一方面不好理解。

    卓映秋思索片刻。

    “所以在您那里，有一半妖兽血统的人不会被修士们不喜？”

    “当然不会，我们并不认为魔兽和其他种族有什么不同。”

    “那凡人呢？”卓映秋多问一句，她好奇很久了，以她这样纯粹作为修士成长起来，半辈子都在尔虞我诈明争暗抢中存活的年轻人来说，有些事原本应该很怪，“像棠梨树灵清墨那样，和凡人女子结为夫妻的，那样的人也会有吗？”

    沃兹华斯和塞西莉亚一起愣了一下。

    卓映秋是真的想知道，在她作为修士的常识中，凡人和修士是仙凡殊途。

    没有修士会和凡人结婚，他们近似于两个物种。而即使是修士，他们想要结为道侣，也应该是能够互相扶持，修为势力相差不大，互相在修为上有所进益为要。

    这样说的话，清墨选择一个凡人女子，是完全不可理喻的。

    但卓映秋想，师父师伯或许能够理解这里的事情。他们连妖兽血统的人都能毫无芥蒂，说不定，哪里一定有一种答案可以解答这个问题。

    塞西莉亚领会了她的疑问。

    这位看起来仍然年轻美丽，老练成熟中透着英姿飒爽的仙尊低下头，笑起来叹了口气。

    “有的，秋儿。”她说，眼里有些温和的笑意，“我的丈夫，我前夫生前，就是凡人。”

    卓映秋愣住了。

    她非常震惊，万万没有想到会收到这样的回答，以至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进行这个话题才会显得不那么失礼。

    “哦，别介意，我们非常相爱。”塞西莉亚笑道，“仙尊寿命以千万年记，这么长的时间里，我有个爱人不奇怪吧？”

    “不，不奇怪。”卓映秋都傻了，几乎语无伦次起来，“我不知道，请您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师伯，我没想到……我不该提这个”让您伤心的话题。

    “我不认为这是一件需要道歉的事。”塞西莉亚四平八稳地答道，“我和我丈夫生前相爱，有过家庭和孩子。即使他同其他凡人一样终将重入轮回，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结局。”

    卓映秋便不道歉了。

    她不想显得这件事不该被提起，那样好像会让师伯认为她觉得师伯的道侣见不得人一样。师伯对她态度友善，但卓映秋能感觉到，如果真的那样，师伯真的会生气。

    “您早就知道结局？”她轻声问道，“可是……师伯公是凡人，如果很快就要分开……”这种结为道侣的行为就失去了大半意义。

    “他没那么弱，生前也有元婴修为。”

    ……打扰了，对不起。

    元婴也算凡人是吗？那金丹基本是一堆垃圾。

    卓映秋感觉自己不配。

    “我知道我们不能一直相伴，那又怎么样。”塞西莉亚笑起来，“我是因为爱他和他在一起的，难道要因为爱的时间不够久，就连当下也不要了吗？这又是什么道理。”

    卓映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

    是的，好像原本是应该这样。两个人，修士也好凡人也罢，结为夫妻，应该是互相相爱的，就像她的父母那样。

    但是对方是凡人，又或者对方是妖兽，又或者有些别的什么不对的地方……师伯不认为那是问题。

    原本是不是不该这样？可这些什么时候她开始认为这些是问题了？什么时候结为道侣应该第一考量修为对称身份相等了……

    ……对被抓来提升少主修为的炉鼎来说，有用才是天经地义的。

    很多修士结为道侣是为了双修，据说那样修为更快，修行路上也有人好作伴。

    这不是错的，只是……

    卓映秋意识到了什么，她弯下腰，怔怔地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