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很多次，卓映秋会想，她拜师傅为师，学会了无论如何不能被人采补，而反过来非常具有反抗能力的功法，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彻底摆脱了自己身为炉鼎的不堪过去。

    她不是炉鼎，是修士。师父师伯很爱重她，把她和其他所有凡人修士都当做人来尊重。她不是一件物品，不是注定成为玩物的容器，也不是仙门争相抢夺的宝贝。

    她和其他所有厉害师父的小弟子一样，可以生活的无忧无虑。甚至比那更好，师父师伯是天下再也寻不到第二个的师门出身，而她识文断字，天生具有天灵根，是修仙宗门长老娇养的小女儿。

    好像炉鼎的过去不存在，好像她作为正常成长的轨迹从未被打断。

    但总有些时候，比如午夜梦回，比如现在，现实会清晰地给她一巴掌，告诉她，自己其实曾经是炉鼎。她曾经和其他以色侍人的那些可怜又卑微的人一样，耻辱的遭人践踏，想法和观点随之扭曲，至今不能回复正常。

    ……她都快以为，修士结为道侣，是因为双修或采补大有助益，又或者是因为对方身后有势力可以结盟，这两个缘故是唯一且天经地义的了。

    如果

    如果不是师父的回答提醒她，提醒她在自己还是灵境宗的小小师妹的时候，她曾经羡慕过父母神仙眷侣，也曾经坚定地相信过，两个修士结为爱侣，首先应该情投意合。

    卓映秋有点难受。

    好在这难受并不多，沃兹华斯和塞西莉亚并不关心炉鼎与否的破事，没有人敢问她的过去，也没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

    她察觉了自己的问题，有点沮丧，但至少目前情况也不会更坏。

    塞西莉亚和沃兹华斯交谈完了，扭头过来看好兄弟的小徒弟。她看着秋儿手里拿的书，问她不固定式法术有什么感悟，很快便把卓映秋的这点一闪而过的想法冲淡了。

    一天以后，师徒三人来到了青州的边缘。

    这里有一片非常宽广高大，以至于荒芜贫瘠的高山。青州潮湿的空气和雨水翻不过干涸高阔的山脉，聚集起来把山脉把脚下的青州浸润的潮湿而温暖。而在大山的另一边，便是他们这段旅途暂定的目的地，炎。

    在这片荒芜贫瘠的山脉深处，沃兹华斯和塞西莉亚带着卓映秋落了地。

    放眼望去，周围的风景一片苍凉。深夜的天空低垂，山脉高耸辽阔，入目所见的山脉黑影，在白天呈现满是红黄的泥土颜色，几十上百里看不到人影，最近的客栈离此地一百三十里，被绑票的俘虏衍之和拖油瓶小苗正在客房睡觉。

    按照之前的计划，两位来自异世界的仙尊打算在离开青州的深渊裂缝后，联络他们自己世界的领袖，被信仰的神明，谈谈来到修仙界之后的感悟见闻。

    也按照之前无所谓的约定，他们带上了卓映秋。

    沃兹华斯在荒山里随便找了一块平地，用法术扫了扫铺平，看了一眼在旁边特别紧张的卓映秋一眼，从怀里掏出他的那个本本来。

    本本。

    他的那个本本。

    就是他平时遇见什么宗门欺压凡人，恶霸鱼肉乡里之类的事情，都要掏出来记两笔的本本。

    “充能完成了。”他看着那本本两眼，左右旋转。在夜色下，本本上原本晦暗不清的暗纹偶尔闪光：“用我的吧？”

    他问塞西莉亚。

    “用你的。”后者回道。

    卓映秋有些吃惊：“所以您那个册子才是召唤神明的道具吗？？”

    “什么叫召唤，我们可召唤不来。世界会排斥异物和不正常的信息，他们要是不想过多干涉，就只能通过我们投影一层稀薄的信息映射。”沃兹华斯拿着本本，想了想，还是把它拿给小徒弟看：“这个，我们叫它一般条例和常规安全行为规范记录档案并后勤补给紧急呼唤召集手册。”

    什……么？

    “我是说，无字书。”

    沃兹华斯把书本摊开给小徒弟看，这时候卓映秋才发现，这本师父一直有事没事写两笔，很多时候都在掏出来记笔记的册子，里面竟然每一页都是空白的。

    卓映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师父摊开在她面前的空白书页，纸张质地精美，是修仙界裱画都难找的好纸，却丝毫不见法术符文和丁点墨迹。

    “这本书会把我写在上面的东西以信息的形式记录下来，不以文字呈现，所以我们给它起个小名叫无字书。官方名称是我刚刚说的那一大堆……比那个还长。”

    她师父当着她的面把本本从左翻到右，又从右翻到左。本本上面还是每一页都空白，倒是书皮上不知什么皮面材质的花纹，发出了淡淡的光芒。

    “这本书是一本超凡脱俗的自充能法术物品，非常珍贵，可以在没有灵气的环境里自主凝聚灵气，积蓄大量的，能够打通世界屏障的力量，并且把那许多力量都积攒在薄薄一本书里，直到需要的时候一次性恰当地释放出来。……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但实际上合道的全力一击撕不破这里的一页纸。”

    真的吗？

    卓映秋不是不信师父，但沃兹华斯说的事情太离谱，怎么听都很像吹牛。

    她盯着那些翻动的纸页，试图在纸页之间找出一丝能证明这本书不是一撕就破的证据，又或者至少找到些铭刻了那么厉害法术的符文。

    但是没有，一丁点都没有。

    书页还是书页，在翻动中逐渐发出越发柔和的辉光。就在卓映秋盯着它们的时候，一些纤细的金色线条出现在了洁白的翻动的纸张上。

    “我们这次不打通通道，那会耗尽整本书里存储的全部能量，重新充能耗费太久。”沃兹华斯解释道。

    “我们只开一个小的信息投影，例行通讯一下。这样很省力，再充能的时间也短，秋秋知道这个本本能做更厉害的事情就可以了。”

    沃兹华斯一只手拖着那无字书的书脊和小徒弟讲道。他手中的书页此刻已经不需要他手动翻动，它们在空中从右到左连续翻动，好像永不停歇，好像翻不到尽头。

    有图案显现了出来。

    书页里隐约显露的金色线条飞速完善，随着书皮上的纹路金光大放，整本书都放出了柔和耀眼的白金色辉光。书页上的那些金色的线条汇聚在了一起，在翻动的书页上连接成了一幅幅美丽的图案。

    那些画面中，穿着利索的战士举着长柄刀，在狂风和浪涛的簇拥下劈开黑夜和光芒。星星凝聚在他的刀刃上，好像能够冲破画面，劈开现实中的高山与海浪。。

    也有头戴花冠的女子在深林中穿行漫步，穿着花朵一样层叠柔软的长裙，步伐优雅而美丽。她俯首攀折花枝，神情好似下一秒便会抬头，冲画面外的观者微笑。

    亦或是身穿长袍的男子，做学者打扮，在书架和灯台之间穿行。灯光晕染在书脊纸张之上，神秘悠远，带着书籍中的知识一直延伸到画面看不到的地方。

    这些画像上人物们的服饰风格和修仙界都十分不同，倒是能够隐约看出和沃兹华斯塞西莉亚类似的着装痕迹。画面在光芒之间闪烁跳跃，渐渐投射到了书外面，形成了一片光幕般的景象。

    画面轮流切换，不同的绘像各有各的气息和风格，同样的是全都神秘而美丽。卓映秋看看他们，此刻已经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又看看师父，神情又敬畏又紧张。

    飞旋的，在书页翻飞中切换的绘像停留在某一页。

    这是一个男子，穿着和沃兹华斯差不多形式，但似乎深色的衣服。

    他坐在雾气和白骨中，粘稠的云雾攀附在巨大的白骨山上。某种类似异魔，但或许更强大可怕的存在以白骨的形态从那骨山之中探出头来。那巨物有着巨鸟般的喙和头颅，眼神空洞，黑暗不见底，偏过的鸟头正看着卓映秋的方向。

    非常可怕，尸山血海，那男子坐在制造这一切的白骨巨兽之上，如同地狱重临，魔魂降世。

    让人窒息的是，就这个坐在尸山血海，白骨山丘，背靠魔物的诡异可怕的强者，他是所有静止画面中唯一会移动的。

    光丝构成的画面会移动，这恐怖存在背后的巨大骨山动了。

    它堆叠起来，成为那恐怕的白骨巨魔身体拼凑的一部分，又或者只是它指挥的炮灰。它们冲着画面外汹涌而来，好像要冲破画面的平面限制，真的从光幕中冲到现实里面来。

    它们真的冲了出来。

    卓映秋跳了起来，身形后移数十丈，伸手拔剑。短剑的寒光从剑鞘中一闪而过，被塞西莉亚按了回去，人也被拖了回来。

    “别慌，秋秋。”塞西莉亚笑眯眯地，伸手在那异魔涌出来的可怕骸骨在空中凝聚身形的同时，伸手拍了拍小师侄的头顶。

    尸山血海的白骨，此刻涌出画面，在修真界的夜空下凝聚成为了一只复杂可怕，算不上狰狞丑陋，但毫无疑问让人感到邪异强大的白骨邪魔。

    邪异。

    卓映秋再想跑，也来不及了。

    白骨邪魔身上森白的骨骼在空中咔拉拉地响，不断变换着形态。如果它身上的骨头都曾经属于某种活着的生物，这场景简直密集复杂到让人恶心。

    骨头们变换着形态，最终有一部分组合起来，化为了那最初画面里坐在邪魔面前的邪异男子。那人从白骨中现出肉身，正如画像里描绘的那样，坐下在邪魔白骨之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召唤他前来的人。

    卓映秋觉得……师父可能不小心把他们比较恐怖，或者说最邪性的神召唤来了。

    ……比如师父故乡的深渊异魔王一类的东西。

    她有点害怕，决心不逃跑和师父师伯一起战斗到死。为师父师伯的错误买单出自己的一份力。

    恐怖白骨男子低头扫了他们一眼。

    他冷笑一声，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时间轴出岔子了吧，啊哈。”他说，语言卓映秋听不懂，但出于某种上位修行者语言自带语义的缘故，她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嘿沃兹华斯，还有塞西莉亚，看到你们胳膊腿齐全真让我高兴，欣慰，感动到泪流。”这家伙，显然是邪异白骨，或许是神，低下头，伸出修长的手指抹抹眼睛下面，“啊，感动。”

    “胳膊腿齐全，这就是做的不错。”这家伙完全没管任何人惊讶或者无聊的反应，低头向卓映秋看去，“我看看，这里还有个凡人小女孩。”

    “沃兹华斯，你把凡人带在身边，真挺让人惊讶。”他笑嘻嘻地问道，“或许我可以这样认为，你终于愿意遵循我们一族的传统，放弃你那无所谓的善良坚持，打算搞几个人吃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