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被师伯按着，卓映秋这会已经跑路到好几里地外了。
她觉得这个家伙绝对有问题，很不正常，一定是邪魔恶神一类的东西。师父召唤出来这种恐怖的玩意，虽然不知道要干嘛，而且这对峙场景分外违和，但她无法不认为这玩意可能会吃了自己。
她听说那家伙还吃人，一点都没有感到惊讶，吃人这件事和那恶神的白骨形态特别吻合，一看就是吃人吃到大的。
而这家伙竟然是师父——是她那个师父，从他据说很开明很发达很厉害的故乡召唤过来的。
卓映秋觉得……这世界上一定有哪里出了错，比如她自己，现在都感觉天崩地裂了。
被塞西莉亚拉着，卓映秋头一次亲身预见自己世界将要被邪神入侵并残酷灭亡的可怕前景。和这邪异的骨头怪物展现的外观一样，那一定是非常惨不忍睹，让人无法接受的尸山血海……
沃兹华斯向左平移一步，挡在了小徒弟身前。
“蒙您关爱。”他板着脸说，“……我们胳膊腿都挺齐全的。我在这边收了个小徒弟，就是这孩子，带来给您看看。”
尸山血海，白骨累累的怪物上，男子猩红邪异的眼睛转向了卓映秋。
“哦，凡人。”他说，“是什么促使你接纳了凡人？我是说，你看看我背后的这强大的景象吧，如果你愿意，你本来可以吃掉那些凡人们，把他们的骨头码到这里，让你也拥有我强大的百分之一。”
这话信息量太大，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卓映秋直接麻了，她大受冲击，僵硬住了。
其实如果她仔细想想，和师父进行不超过三十个字的简短对话，并且冷静个一两炷香的时间，马上就会意识到这个邪异神明的话语有问题。
师父是那种道德标准比修仙界更高的人，一路上没见过他欺负凡人。甚至就连听到修士杀妖兽，都有‘你们竟然吃会说话的东西？！’这样的反应，表情比吃了屎还震惊恶心。
这不是一个吃人习以为常世界的人应该有的反应，无论如何，至少不会是吃了屎一样的震惊。而塞西莉亚师伯看起来也完全不答话，他们从属于不同的神明，理论上不会，或者说至少不应该对这种恶劣的风俗抱有相同的态度。
如果卓映秋能够有多余的片刻可以反应的话，她本该知道的。
但现在，那白骨邪魔的形态实在过于邪异，尸山血海的背景也太过震撼。对方对她信任的师父说了这种话，她完全被冲击到了，吓坏了，并且话都说不出来。
背对着她，沃兹华斯不用回头都知道小徒弟在想什么。而面对着他自己召唤出来的玩意，青年仙尊的表情和声音都变得干巴巴的。
“我的意思是说。”他对那邪异白骨神明说道，“这里只有我们俩和我的小徒弟，都是自己人。”
“您可以正常一点。”
白骨神明扬起眉毛，看向他身后的塞西莉亚。塞西莉亚松开了卓映秋，板着脸鼓起掌来：“您的表演真是逼真，令人印象深刻。”
“就是，不知道您有没有想过一些情况，比如我们这里背后有本地三十个超凡门派，他们都一起见证了您对人类不友善的危险发言，并因此和我们立即变为敌对关系，严重影响我们开展后面的工作，甚至为此面临生命危险？”
白骨神明看看她，看看沃兹华斯，又看看卓映秋。他背后的巨大白骨鸟形头颅也跟着左看右看，外形仍然邪异，倒是动作莫名显得不吓人了。
白骨神明摸摸下巴。
“别生气嘛。”他笑起来，笑容挺开心的，身边的黑雾，尸山血海和惨白的各种生物骨头组成的怪物都奇异地收敛消退。有着巨鸟头颅，龙蛇颈项，骸骨身躯的巨兽也一同缩了回来，在他招手的时候，骨骼以奇异的方式重组，变得越来越小。
“我不知道你们那边什么情况，如果有需要，这个形态比较容易体现威慑。”他说道，身边的邪异景象逐渐消失，显露出了至少横平竖直似乎是文明建筑物的空间背景，“我们无法提前知道那边的情况，所以必须有备无患，即使展示出这个形态对我来说也挺麻烦。”
“我明白。”沃兹华斯低头，他其实也是感激的，但这老大的行为就离谱，“但您开口就说我们吃人……属实有点恶心人了。”
“我看到你们这里就一个小姑娘，想来是信任的自己人，心情一好，就随便说两句。”白骨神明笑得让人想给他两拳，“要是真有其他人围观应该也不要紧，听说你们第一回谈的不错，大不了找个人过来现场给我两拳，他们看到吃人的家伙现场就要挨打，总该放心了吧，哈哈。”
哈哈。
沃兹华斯说不出话，只觉得疲劳。
塞西莉亚表情平静无波，伸出两只手啪啪鼓掌表示肯定，掌声在空旷的荒原间顺风传去老远。
皮一下差点把人吓出病的神明终于收敛了他背后尸山血海的景象，如今看来，那似乎是类似于幻象或秘境一类的东西。那家伙现在坐在一间非常考究的房间里，背后是高高的椅背，面前是张长桌。
他背后的恐怖尸骨山脉全都不见了，对比之下显得此刻的背景房间格外温馨起来。唯一没有消失的是那巨大的白骨生物，它以某种奇怪的方式变小了，变成和人差不多大的白骨生物，形态不再狰狞，盘桓在神明背后的高背椅上，并对桌上的水杯开始探头探脑。
“你俩的反应比我预期的要激烈不少。”神明恢复了本来的形态，好像凡人一样支起手，往身后的高背椅上一靠，抓了笔来在纸面上点点，“对于那些人不吃人的世界，这原本只是个普通的玩笑，哪值得为此大动干戈。”
——“啊，不好意思，我口误了。应该是‘人吃人不那么直白粗暴的世界。’没有哪个世界的人不吃人，只分吃的好不好看。奴隶主，垄断超凡阶层，封建统治阶级和资本家都要感动哭了。”
“我说的对吗，小姑娘？”他冲卓映秋眨了眨眼。
卓映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知道什么是奴隶主，不知道怎么定义封建，完全不理解资本家，不会评价垄断超凡阶层。但她莫名从人吃人的句子里领会了什么，她听懂了，人吃人，妖兽粗暴地吃人，而修士优雅地吃人。
她只觉得悚然。
神明不期待小姑娘的回答。
事实上，这只是出于礼貌的一个问题，心血来潮，最主要的目的是让这里的唯一一位客人不感到尴尬。
他把目光投向了沃兹华斯和塞西莉亚。
“看来这世界的上层阶级吃相难看，啊，真不妙，本来情况就糟糕的很，里面这些家伙还挺热衷于内耗。”他耸耸肩，虽然神情轻松而世俗，仍然无法遮掩他的强大和神秘，“你们这段时间似乎又有新的发现，说吧，按流程汇报，先从文明等级评估开始。”
沃兹华斯便从头开始讲起。
他和塞西莉亚刚在修仙界落地的时候，和家乡世界有过简短的联络。
主要是报个平安，修正两边的时间，对这边世界的基本情况有个摸底。考虑到修仙界有大型世界性组织，他们还借着这个机会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背景，证实了两人身为其他世界使者以及警告灭世危机的来意。
在那次通讯中，修仙界各大宗派，以太一宗，剑阁，和昆仑派为首的正派势力中的上层修士间接和他们的神明短暂接触，双方明确了一些共识，并且从此修仙界大宗派把沃兹华斯和塞西莉亚当做不参与因果的域外使者对待。
那时候，沃兹华斯和他故乡的神明们，对修仙界的文明发展程度判断是：主体文明程度长期停留在封建农耕时期，以垄断修行者传承组织为主要基础社会统治单元的，中高魔武无神凡俗世界。
如今看来，这个评价基本准确，虽然具体社会组织结构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些。
而在那之后，沃兹华斯和塞西莉亚意识到身为使者被各方恭敬招待，很难了解到修仙界的全貌。他们肩负着调查灭世危机起始因果的使命，很快离开了各大宗派，进入凡间行走，然后听说了奉天门的恶行，打上山去，遇到了卓映秋。
沃兹华斯把一路上的见闻说给白骨神明。
说多不多，无非是修仙界修士压迫凡人的那点小事，包括但不限于奉天门做的奸淫掳掠的好事，各大宗派为了稳定视而不见。炉鼎和采矿凡人的悲剧，以及棠梨人为了抵抗宗门不惜供养邪灵。
对神明来说，这不是些大事，但光幕那一头，他倾听的姿态似乎认真。
与此同时，这些见闻中透露出的另一些信息并不小。沃兹华斯也说了修士们修行方法的不同之处，凡间灵气稀薄甚至会被法宝抽空。小道童小苗因为灵魂残缺而盲眼，古老年代的天地巨变，为了掩盖过去而鲨人灭口的各大宗派，疑似异世界的奇异领域深渊，还有消失在时间长河里的过去的修行办法。
这总不是小事了，无论如何，神明既然把沃兹华斯两人派来，便不该对关乎修仙界生死存亡的历史和现象无动于衷。
但他也只是听着，没什么所谓，并不以为吃惊，看起来甚至也不如何放在心上。
“我认为这个文明有哪里出了问题。”沃兹华斯汇报完了，最后总结道。
“显而易见。”光幕另一头，白骨神明颔首。
“您有什么建议吗？”
“你们的推测都对，至少目前我找不到反对的地方。”光幕那一边，那以年轻男子形象示人的神明淡淡道。他似乎对沃兹华斯一行人一路上的悲惨见闻漠不关心，又或者是见得太多，早有预料，“但你问我建议……沃兹，我更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你们才是直面第一手信息的人，所有的细节都对你们开放。我愿意相信你们的预感和判断，除非你真的需要我的建议。”
沃兹华斯沉吟片刻。
“我认为远古修士清墨的残魂没有必要欺骗我们，修仙界真的存在一场天地巨变。在那次巨变中，原本和我们类似的规则或境界修士道途断绝，修仙界从此转向了现在吸纳灵气的力量修行路线。”
“合理。”
“因为修行方式转变，修士们开始依赖外界灵气。蕴藏了灵气矿脉的灵山逐渐成为了修士组织的基本单元。修士可以通过外物获取力量，于是灵矿灵材灵宝的价值急剧上升，能够提供修行环境和灵气材料的大宗派逐渐在人员构成上占据了优势。水灵根修士也因为修行方式转变逐渐失去地位，直到沦落成现在的附属地位。”
“不错……虽然我觉得用附属地位这词来形容有点太给那些不走正道的烂人脸了。”神明冷淡地评价道。
呃……
“天地巨变的缘故不知道是什么，但现在的大宗派竭力掩饰这段过去，甚至不惜追杀接触者，我想他们应该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也许在这段历史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考虑过遏制恶性信息污染的可能吗？”神明问道。
“恶性污染在我们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应该暗示我们，但他们连天地巨变都没有提及。”这是塞西莉亚开口了。
卓映秋现在已经冷静下来，明白了刚刚的吃人言论是神明脑子抽筋的胡言，不想跑了，站在旁边开始安静围观。甚至还觉得这神明说话杂枪带棒连讥带讽很有意思——现在任何骂修仙界正派修士用炉鼎的人她都觉得很有意思。
塞西莉亚见她不跑，也就松开她上前加入了通话，“我也倾向于不光彩的角色，或者至少有必须隐瞒的事件。因为，请恕我直言，以这些仙门的组织度，要隐瞒恶性污染这么多年不出现可不太容易。”
“我认同你们共同的判断。”那红发的白骨神明点头，“但这不意味着这个世界不存在恶性神性污染。别忘了之前隔壁邻居丢掉的那位超凡，你们那里越是看起来平静，下面隐藏的风暴就越大。保持警惕，好吗？”
没问题。
卓映秋在旁边旁听，这时候支棱起来耳朵：神性听起来和神明有关，但恶性神性污染是什么？
这个红头发的神明看起来就挺邪性的，但他看起来也不怎么恶性。换句话说，这东西还分良性恶性吗？
“说起神性污染，您现在还认为这个世界不存在神明吗？”塞西莉亚问道。
“不存在。”那红发神明答得飞快，“神明未必止于世界意志具像化的投射，但必以此为起始。但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都快死球了，大锤砸门都不动弹，哪里支撑得起神明。”
他怕两人不信，还解释：“我们送你们过来的时候打开通道，顺便用神性扣问过规则网络。没有得到丝毫回应，甚至还被吸收了一点。不同属性的神性力量互相排斥，你要硬说这世界存在过神明，那现在只怕也是具干尸了。”
卓映秋：……
干尸可还行
“……您可以不描述的这么具体。”塞西莉亚干巴巴地说道。
“因为我很理解，你们马上就要问我天地巨变是否和神明有关。还有那个灵魂残缺的小道童，因为缺损了视力部分所以看不见，对吧？”
光幕那一头，白骨神明转了转手中的笔，在纸上点了点笔尖。
“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