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

    子时过半,五皇子从仙尊府邸起身告辞。

    沃兹华斯送他到院门口,好像一个平等的普通合作方那样,和自己刚刚谈成生意的合作伙伴友好道别。

    周淮没什么心思和他道别,和这个人谈了一晚上,五皇子的脑子还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仙尊从哪里整来的那些稀奇古怪连他这个皇子都没有听说过的怪词,但当自己被这人问到‘归元军如何区分和对待‘敌人’和‘朋友’’,以及‘是否存在一个从起事到建国都能一以贯之坚定正义,可以团结大炎绝大多数人,让队伍信服和追随的斗争纲领’的时候,周淮冷汗刷一下冒出来的感觉他至今记忆犹新。

    ……他答不出来,他没想过。大炎千百年来就是那样过来的,周淮只想建立一个缺满不被世家压制的王朝,为母亲报仇,他没想过那么多。

    ……什么斗争纲领,自古以来造反不就是那么回事吗?靠被压迫的怒吼而起事,被失败就死的恐惧催促,因为前方的权力和财物的美好未来而拼命,这是人最本质的追求,放之四海而皆准,哪来什么多余的……

    但周淮还记得自己的理想,记得母亲死的时候宫中的凄冷,记得他一开始笼络缺满的时候那些可怜人对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追随和依靠,记得许多人团结在他周围的信念。

    所以他毕竟把仙尊的问题听了进去,并未完全丢在脑后。

    而这,正是沃兹华斯今天愿意和他谈论这些的理由。

    “我的问题,我不求你一定能给出答案。”此刻,站在正院门口,金发的仙尊对年轻的领头人说,“但若你有空闲,若你愿思考,我想它对大炎总没坏处。”

    “多谢仙尊。”周淮冲他一拱手,“您的指点意安铭记在心。”

    他到底是皇子,不傻,明白仙尊是在指点归元——无论怎么说,仙尊本犯不着为了无所谓的凡人争斗花费这许多时间,他提问,即是叩问,也是警醒。

    “不必言谢。”沃兹华斯站在门口,逆着光对他点点头,“缺满做这样大的事,修仙界不会坐视不理。你们还有硬仗要打,此时谢我太早,焉知不是我把你们引入了更悲惨的道路。”

    周淮沉默片刻:“若如您所料,仙门真的出手,那么我们的下场不会因为您今日和我的谈话而改变。那样的情况下归元失败是必然,我们如今已经无法回头,至少缺满曾经尝试过。”

    “我们会知道的。”沃兹华斯不置可否。

    周淮并不指望仙尊会和修仙界作对,可他总是要求一求,“若真有那一天,还请仙尊让仙门留我大炎一条存续之路。”

    “三大派又不是没有仙尊,我能做的很有限。”沃兹华斯说,似乎拒绝,又好像留了余地,“到时候再说吧。”

    好吧,你不能按头一位因为好奇而入局的仙尊做出拼命的许诺。

    周淮识趣地不再提,最后表达自己的诚意:“无论归元成事与否,倘若我们能够知道缺满功法的由来和朝廷隐藏的秘密,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仙尊知晓,不叫仙尊空手而归。”

    沃兹华斯点头:“好。若你哪日下定决心排除异己要让我帮你鲨了你们那反对的军师,也可以联系我。”

    周淮苦笑一声,他不知道仙尊为什么问他决定排除异己的时候再去告诉他搞那位军师。仙尊说军师有问题,却不叫他知道军师的问题是什么,仙尊对军师有些在意,却不打算对军师出手,也不建议他特别针对军师。

    而从排除异己的角度……归元发展的这样大,和军师自己的队伍,军师的理念和帮助都是分不开的。如果可以这样说,军师对队伍付出的贡献不比他少,也不是不可能更多些。只因为军师无心做领袖也不打算造反成功做皇帝,才叫他占了这个位置。

    因此,不考虑仙尊不肯告诉他的军师的问题,光从排除异己的角度去搞军师是很不应当的行文。

    有时候周淮并不能分清仙尊是在通过诱人的提议考察他的心性还是在认真说话。

    最终,他只能说:“我想归元上下的兄弟们都不会乐于见到那一天的。”

    沃兹华斯不置可否,只是把他交给前来接引的归元的人,把这位前来拜访的年轻归元领头人送上了离开府邸的道路。

    摇曳的灯笼光亮消失在了长廊另一头,府邸中的其他人并不知晓,今夜归元领袖带着人造访了仙尊,又在此刻离开。沃兹华斯仙尊级别的幻术掩盖之下,各人只能看见各人想看应看的场景,各个势力方面派过来的奴仆和细作,和往常许多时候一样互不干涉地过着平静的生活。

    沃兹华斯把他送走,站在庭院里看了会天,回身慢慢踱回屋里。

    他们谈了一晚上,年轻人陪在旁边坐着,不好走,这会衍之坐在那里,低头思考前面一场谈话的内容,似乎想从中寻到些有意义的道路。

    卓映秋对很多事真的漠不关心,小姑娘和平时一样,宴会陪座陪烦了,旁若无人地坐在那里闭眼冥想去了。

    塞西莉亚却没睡,一改之前半死不活放空走神的姿态,端着茶水端正地坐在那里,看起来聪明又精神。

    “好啦,刚刚我看了看月亮,已经过了午夜。”沃兹华斯看看徒弟,又看看衍之,站在那里笑着拍拍手,“秋儿,虽然有些晚了,师父还是祝你乞巧快乐。”

    卓映秋冥想中的思绪因为被被点名而触动,她睁开眼,反应了一会,露出一个笑容来:“谢谢师父。”

    “愿你年年岁岁,健康快乐,聪慧手巧,拥有能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的一生。”沃兹华斯拿出个福袋(买的)送给她,如同凡人长辈会在乞巧这一天给女儿的祝福一样,塞西莉亚也掏出一个给她。

    衍之也有份,虽然衍之作为大男人收到这种女儿东西,还被仙尊和他小小的女弟子‘一碗水端平’,而显得表情古怪。

    卓映秋双手接过师父师伯的祝福礼物,这是她第一次在大炎过凡间女儿的节日,第一次受到师父给她本该由父母赐下的祝福礼物。

    也是第一次有人祝福她‘能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也许在大炎有许多贵女会认为这祝福与贵族的身份不符,也有许多少女认为嫁个好夫君,相夫教子幸福一生会是更恰当的话语。

    但只有卓映秋,只有曾经是炉鼎的卓映秋,才知道这祝福的珍贵。

    只靠自己的双手,就能创造幸福的生活。这话语听起来非常普通,作为祝福简直是简陋。但就是这样简单的可能,拥有的人寥寥无几,想要实现是那样的困难和遥不可及,真的拥有这样命运的人,在修仙界幸运得难以言说。

    那是曾经卓映秋的父母,甚至连对卓映秋说出口都那么遥远的,有尊严和自由的生活。

    卓映秋珍重地把师父师伯的礼物和祝福收好。

    旁边的衍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转转耳朵,也把自己的简陋香包放起来。

    沃兹华斯回去自己的位置端茶来喝,衍之找到机会插话:“您既然决定帮助归元,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什么都不必做,我和塞西莉亚会把握。”沃兹华斯摇头,“如果有大炎的权贵找你们,对付对付他们,我们懒的应付小年轻了,有什么情况和我们说即可。说来你们今天出去和二皇子、新城公主跑马了?感觉如何?”

    “……凡马跑的平稳灵巧,易得亲人,但是没有血性。”衍之认真地想了想,“要是能有一种灵兽又快又灵巧还不会被战场吓坏,情绪稳定听话健壮还能打的马,就好了。”

    “……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好。”沃兹华斯沉默片刻,“我这有成套的经济动物科学选育手册和理论本子,还有家畜饲养科普资料,求人不如求己,要不你借去看看?”

    衍之还真考虑过,但一想到那要花费许多年,他没有时间一直在那里养马。而碧凰城如今已经离他远去,就算有那种高级的动物也派不上用场,动心片刻还是拒绝了。

    他真的会想这件事,仙尊都快喜欢上这个半妖兽小年轻了。

    “我的意思是问你,今天遇到的大炎皇室怎么样。”沃兹华斯放柔声音和这憨憨解释,“二皇子和新城公主为人如何?”

    “……新城比较莽撞。”衍之回头想了想,“二皇子心胸有点狭小,心思浮躁还有些暴躁。”

    “……就这些?”

    “嗯……就这些。您还希望知道什么?”衍之无辜地问,我必定知无不言都快写在脸上了。

    “……没什么了。”

    塞西莉亚乐了起来。

    沃兹华斯真的无奈,他喝口茶冷静冷静,又去问卓映秋:“秋儿呢?和二皇子新城公主相处一天,感觉如何?”

    “新城莽撞,二皇子心胸狭小,心思浮躁还有些暴躁。”卓映秋说道,答案没过脑子照抄衍之的,“您之前说,判断一个人所作所为,不应该脱离他们的生长环境。他们俩的其他部分,像是大炎皇室子弟一生顺遂高贵,高高在上从不和普通人一起,会长成的样子。”

    沃兹华斯“唔”了一声。

    “……新城公主可能喜欢您。”

    ……?

    “新城公主对您有爱慕之心。”

    “????”沃兹华斯瞳孔地震。

    “是的,她一直在拉着我说您的事,感觉不像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卓映秋正经点头,“她还问我师伯和您关系如何,仿佛比过了师伯就能同您在一起。”

    沃兹华斯满头问号。

    他想问新城这个公主怎么回事,又觉得任性的皇室公主没什么好问,想问他这一头金发哪里像个正常的良人,又觉得这也不是重点。想问这家伙身为筑基为什么竟然觉得自己会和合道有机会发展一段,又觉得怀春少女做什么都不奇怪。

    ……无论是修仙界修士高高在上,还是他们老家超凡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总之这种事再人人平等都很异想天开了,毕竟大修士无论如何阅历在哪里摆着,哪能随便见一个人就动心一次呢。

    更何况还有塞西莉亚,塞西莉亚女士……?

    沃兹华斯震惊地去看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笑得非常灿烂,仿佛有被娱乐到。

    她早就知道。

    沃兹华斯开始觉得她们在搞自己了。

    “我知道了。”沃兹华斯低头扶了一下额头,收拾表情,感觉自己脑子上有包,“没事,丢在那里不用管她。凡人无论如何也搞不定你师伯的,估计也搞不定我,让她想去吧。”

    卓映秋点头:好的。

    沃兹华斯叹了口气,陷入沉思。他忍了半天,到底没有忍住:“那见鬼的公主看上我什么了,秋儿你知道吗?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卓映秋想说不知道的,但可以被她猜到的答案实在是太好乐了。小少女不由自主地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猜她应该是看上了您容颜俊美,性情温和轻快,有仙尊的力量,能够左右大炎朝堂,同时还对她有救命之恩吧。”

    刚刚说了对方看上什么他就改的沃兹华斯噎住:……

    塞西莉亚乐出了声来。

    沃兹华斯憋了半天,没词,总归把这话题跳过去,快进到直接问卓映秋公主府爆炸之后那两位皇室子弟有什么反应。

    国师的出现让沃兹华斯有些在意,但卓映秋说他似乎自己都没有决定自己的立场,高低只是国师,沃兹华斯先把他放在那里,观望看看。

    而当卓映秋说道那新城公主因为她无所谓的态度大为恼怒,坚决不能接受‘人都是会死的’‘修仙界每天都有人会死,轮到长公主你也别太奇怪’的论调的时候,沃兹华斯笑了出来。

    “真是,凡人看法。”他笑着又倒了一壶热水进茶壶,“倒是秋儿看得开。”

    卓映秋心说凡人死活,皇室烂人,对她都是过客,有什么好看不开的。这些年做炉鼎,她不知道见过多少死人,早就麻了,谁在乎。

    沃兹华斯看了她一会,微笑,“若有一天我和你师伯不在了,你也能这样平静,我们就能放心了。”

    卓映秋沉默一会:“我知道师父师伯一开始就要离开,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不,我的意思是,修仙界的意外每天都在发生,我们的生命并非绝无可能走到尽头。”

    卓映秋的师父这样说。

    小少女的脸色刷的一下退了血色,又因为愤怒和僵硬而发青。她好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棍子,当下死死捏住扶手,对师父说:“您……您也不用那这种事来瞎说。”

    “我没有瞎说。”沃兹华斯态度很是平静,“世间万物,有生有死。我们不是修仙界唯二的仙尊,上面还有三圣。修仙界的大能会死,我和塞西既然已经入局,遭遇不测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了。”

    卓映秋又惊又恨,显然完全不能接受,且愤怒于师父拿这个事出来瞎说。

    沃兹华斯看她惊怒不能接受的样子,笑了,倾身伸手摸摸她的头:“好了,秋儿,别那个样子,你知道这并非不可能。”

    “我和你师伯在修仙界不是无敌的。你知道这一点,记得自己也是局中人,等你有一天记得这个,还能坦然说出修仙界每日都在死人,死到谁也不奇怪,我和你师伯就放心啦。”

    卓映秋绝对不会坦然。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绝不可能。

    师父对她来说不只是亲人,更是象征。是一种向她证明,人性和世界中光明的东西并非不可能,人们对黑暗的本能抗拒和对秩序和善良近乎天真的向往并不愚蠢。这些东西确实是好的,是存在的,只是修仙界没有,绝不意味着不堕落是错误的。

    这样的师父,她绝不能接受有一天因为修仙界的黑暗而失去。

    沃兹华斯开解她几句,卓映秋不为所动。但师父说他基本不可能死,这个她记住了,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一点下来。

    她还太弱小了。

    卓映秋想,当她和衍之一起走出正院的时候,她恼恨于自己和凡人差距不大的弱小,因此在师父说些丧气话的时候只能听着,无法出言反驳,更不能做些什么。

    卓映秋坚定了自己变强,乃至于不择手段变强的想法。

    沃兹华斯本意是想让她能够多体谅一些别人的不幸,若不能接受这不幸降临在自己身上,便不要对别人说风凉话。哪怕对方是敌人,这样的做法也是对自己的本心负责。

    他感觉自己的劝解不太成功,但也是真有点拿秋儿没办法。

    秋儿变成这样,并不是因为她不谙世事。恰恰相反,正因为她见得太多,内心早就僵硬而麻木,才会有着这样的表现。

    唉……慢慢来吧。

    仙尊叹了口气,把房子周围的屏障再次拉起。

    在他旁边,旁人面前寡言少语的塞西莉亚,在旁边无人的现在回神问他:“你还是决定入局了。”

    “修仙界的情况太复杂,我们要知道的秘密又埋得深。我认为我们一直站在局外,永远不会接触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沃兹华斯说,“……另外,好吧,我承认,大炎这破事实在是烂了点,我个人有点看不过眼。”

    “你是神官,你更清楚我们的方向和道路。”女士回道,“我没有反对意见,我们跟从你的判断。”

    沃兹华斯感到压力,脑子大。

    他听到女士问:“做什么和凡人谈那么超前的内容?”

    有那么一瞬间,情景似乎会让沃兹华斯回答一些诸如‘更超前更好’‘大炎国情如此,他们需要多加思考’之类的理由。

    但事实上,枢机神官的回答更发自肺腑:“我觉得我们这样介入凡人事物的理由立不住脚,会被领袖喷死。提前问问当事人,到时候领袖叩问我的时候好有点东西回答。”

    塞西莉亚看着他,无语:“……你不知道?你觉得凡人的答案能替你枢机神官回答领袖的叩问吗?”

    当然是不行。

    沃兹华斯长长地哀叹一声,往椅子后面靠过去:“……下回通讯是你们那位大人……她好说话吗?”

    “……一般吧,领袖们的想法和立场是类似的。但如何你说和你们那位会因为好玩批准各种离谱申请的大人比……”塞西莉亚沉默了更久时间:“我猜你完了。”

    沃兹华斯□□一声。

    他伸手捂住脸,在塞西莉亚有些同情但程度有限的目光中,从椅子里摊了下去,看起来好像希望自己不存在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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