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赤星乙头可没有那么铁。
刚受了重伤，再吹几个时辰的冷风——
他并不嫌命长。
见那宇文瀚已经自灌了两壶，却还一副神色如常的样子，赤星乙便打算从醉忘忧屋顶上下去了。
这些人总还是要回家的吧？
干脆还是在李府等算了。
躺在李成言的榻上，赤星乙一睡便睡到了天亮。
第一缕日光晒在他眼皮上时，他立时便醒了过来。
看着空空的房间，他叹了口气。
现在还没回来？这么流连忘返？
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赤星乙赶紧跃上了房梁。
“吱呀”一声，下人们抬着李成言进了屋，又费力地将他放在榻上。
等下人们出了屋，赤星乙立在李成言榻前，皱起了眉头。
“这一屋子的奴仆，一个上心的都没有！”
说着，他便仔细地将李成言的鞋履除了，又把被盖重新给他掖好，最后，在枕头下翻出那个破布片，塞到李成言的手里。
前不久才刚刚吃了没有妖力的大亏，他便也不再随意为李成言织梦，只静静地趴在榻边，注视着李成言的睡脸。
许是醉了的缘故，李成言睡得相当熟，但不多一阵，还是又皱起了眉头。
“哎呀！”
赤星乙心下一阵烦躁：“你就没有哪一天不做噩梦吗？”
他伸手去抚李成言的眉心，李成言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
醒了？
赤星乙吓了一大跳，但细看之下，李成言明明还在睡梦之中。
只不过，他的手紧紧攥住了赤星乙的手指，嘴巴嘀嘀咕咕念着什么。
但他的眉头倒是松了些。
赤星乙附耳过去，仔细分辨李成言的呓语。
听清之后，他立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姐什么姐！我是你……你祖宗！”
赤星乙恨不得把李成言一巴掌拍醒，叫他好好看看自己是百里佑言不是。
但想是这么想，他却将另一手也伸了过去，任李成言捏了个遍。
在榻边伸了半个时辰的手臂后，赤星乙已是腰酸背痛。
他想了想，跳上了榻，刚躺下，眼见着李成言的眉头又要皱起，他赶紧将手指又伸到他的掌心里。
这人怎么这么娇气？
— —
李成言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昼。
他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赤星乙睁着眼睛的脸便映入了眼帘。
“咦？你来啦？”
李成言皱起脸，说话时拖着懒音。
赤星乙“哼”了一声：“昨天喝酒开心吧？今天脑袋开花吧？”
李成言醒了醒神，霎时先松了赤星乙的手指：“你又睡在我床上干什么？”
赤星乙笑了笑：“你抓着我的手，赤哥赤哥叫了一天，我怎么好意思走？”
李成言无语凝噎：“真的？”
他心里大喊道，醉酒误事！醉酒误事！
这人怎么什么都信？
赤星乙板着一张脸：“真的，我手指都要断了。”
倒也不算全然假话。
李成言向来不和赤星乙客气：“你一天天那么能花钱，捏下手指又怎么了？”
赤星乙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又花了些小钱？”
片刻。
“谁让你把我姐姐的首饰拿去当了的！”
听了赤星乙的话，李成言暴跳如雷：“红妖怪，你皮痒了是不是！”
这次赤星乙倒是反应极快，立刻上前将李成言在怀里箍得紧紧的：“别动不动就掐自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很好看吗！”
李成言正在挣脱之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赤星乙飞快地说道：“你这小媳妇真够黏人！”
接着，便熟练地上了房梁。
百里佑言进来后，见李成言站在屋子正中，便立时抬头向上看——
果然，这妖怪又来了！
赤星乙倒是满不在乎地蹲在房梁上，伸手向她挥了挥。
百里佑言看也不看他，气呼呼地在桌旁坐了下来：“我就知道，我的首饰，是不是多半喂了狗了？”
李成言抬头对着赤星乙做了个“斩首”的手势，接着便笑着对百里佑言说道：“身外之物，身外之物，等我们回了西旖，一定给你买更多、更漂亮的！”
百里佑言气得跺脚：“他一个妖怪，成日里倒是把自己养得光鲜亮丽的，咱们西旖的钱，凭什么给他花！”
“这不是……命捏在他手里嘛……”
李成言有些哭笑不得。
百里佑言瞟了李成言一眼：“那他有本事就真去死啊？成天在我们家里晃来晃去的，算什么事？”
李成言赶紧捏捏百里佑言的肩膀：“不至于不至于，他死了，我不得赔一半的寿数？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百里佑言“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而房梁上的赤星乙“啧”了一声，用不大不小但屋内那两人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恶心，恶心死了。”
百里佑言刚露出的笑容立刻换成了咬牙切齿：“你这魈，给我下来！”
本来宿醉头就疼，这两个不对付的冤家偏还要在这个时节添乱。
李成言一个头两个大，向赤星乙吼了一句：“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凭什么是我闭嘴？
赤星乙十分不服气：“不行！看不惯的我就要说！”
李成言：“既然那么爱说话，你明儿就上外面说书去。”
赤星乙：“好啊，专门讲‘小相公’的事情，肯定卖座！”
百里佑言的淑女仪态瞬时被激得抛诸脑后：“赤星乙，我撕烂你的嘴！”
赤星乙一摊双手：“看，还什么西旖第一美人，第一泼妇差不多。”
李成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捂着耳朵：“你们干脆出去吵，让全山海都知道，我房里有个跟我歃了血服了玉丹的妖怪好不好？”
一人一妖总算都闭上了嘴。
李成言揉了揉太阳穴：“现下几时了？”
百里佑言：“快申时了。”
李成言立刻起身：“今日不是要启程回国吗？还不走？”
百里佑言没好气地说道：“我不就是进来催你的吗？”
李成言叹了一口气：“现下就出发吧，要耽搁了回国的时辰，还不知王上母后要如何呢！”
赤星乙一个翻身跃了下来：“几时回来？”
这是百里佑言第一次，正面见到赤星乙的模样。
没想到他竟是如此高大！
百里佑言不由得退了一步。
赤星乙瞟到她的神色，本欲再出言讽刺，但还是忍住了，又向李成言重复了一次：“喂？几时回来？”
李成言：“一个月。”
赤星乙点点头：“一路平安。”
李成言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过于淡定了，不似他往日的风格：“没别的要说？”
“没有。”
李成言便起身准备出门。
赤星乙皱起眉头：“头都不梳？”
“赶时间，还梳头干嘛？”
赤星乙一把拉住他：“难看死了！”
今日这妖怪是怎么了？
李成言说不上有哪里觉得不太对，他瞟了赤星乙一眼，心道，百里佑言说得倒没错，这妖怪成日把自己拾掇得光光鲜鲜的，一身绫罗绸缎油光水滑，跟他比起来，自己今日的尊容实在有些有碍观瞻。
可李成言对自己的外型，这辈子还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担心。
他顺手在妆奁里拿了把角梳揣在袖笼里，敷衍地说道：“路上梳，行了吧？”
赤星乙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百里佑言拉着李成言就往外走：“还给他脸了呢！”
李成言一边老老实实跟着百里佑言往外走，一边心下盘算：
要不怎么都说妖怪害人呢！
我那向来温柔和顺的姐姐，自遇到这赤星乙以来，怕是把这辈子的戾气都撒在了他身上。
她那吹胡子瞪眼的急躁模样，可是我这十几年都未曾见过的。
不过，他心下正在思量，似乎百里佑言暴躁的样子也蛮可爱的……
“快去跟你那个宇哥道别，你这一天莺莺燕燕的，咱们等下都要出不了城了！”
百里佑言嗔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成言立刻收回自己的天马行空——
妖怪！还我那善解人意的姐姐来！
急匆匆地出了城，百里佑言一颗焦躁的心方才落了下来。
她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光，已有些红霞浮在了远山之上。
百里佑言将头轻轻靠在李成言的肩膀上：“小相公，我怎么心下总有些不踏实？”
李成言：“要回家了，心下还能踏实？”
两人相视，都露出个凄然的微笑。
因着醉酒耽搁了这多半日，百里佑言便嘱咐车队，准备路上先不打尖，赶着些夜路。
行走在晚间的山林中，雪风呼啸声、夜虫游吟声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两人握着手说了会体己话，便依偎着阖上了眼。
半睡半醒间，李成言手指自然地绕着百里佑言垂下的青丝。
“不许又给我打上那许多死结。”
百里佑言眼皮也不抬地嘟囔了一声。
待两人都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一个高大的人影自车厢另一侧显现了出来——
赤星乙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筋骨，上前盯着熟睡的李成言看。
这人今日在这颠簸的破车上，倒是睡得舒展极了？
赤星乙有些想不通。
他目光停在李成言的手指上。
是因为这人喜欢玩头发？
他悄悄撩开门帘向外看了看，虽在落雪，但星光却甚好。
一个翻身坐在车顶上，沐浴着月华，赤星乙无聊地将自己的发髻拆散了，用手慢慢理着。
不知不觉间，他也试着用手指将发丝缠绕起来。
毛燥的棕发立时皱起一个小小的毛团。
赤星乙皱着眉头，越解越乱，最后只得用手指将那个杂乱的毛团扯掉。
好玩是好玩，确实不能拿自己的头发来玩——
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本来赶夜路就行得慢，加上风雪阻挠，连行了两日，也未将第一日浪费的路程追了回来。
转眼便到了第三夜。
待厢内那两人沉睡之后，赤星乙又从影中显了形。
照常，他先蹲在李成言的面前，详细检视他的面容。
连续的路程奔波，本就不怎么壮实的李成言显然有些憔悴，眼眶下有些乌青乌青的，往日如同花瓣般柔滑的肌肤也有些发白。
赤星乙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犹疑了些许，还是探指按在了李成言的额间。
片刻，李成言的面容便在妖气的滋养下温润了许多。
赤星乙满意地点点头：“还是这样的好。”
他正要出厢汲取星光月华，忽地，外面一声巨响，接着，马匹嘶鸣声、人声、还有些难以分辨的怪声混在风雪声中嘈杂了起来。
然后，车厢便猛地停了下来。
赤星乙十分敏捷地跃出车厢，隐在车身的影子里。
几乎同时，李成言和百里佑言猛地睁开眼，相互握住了手：“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