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城只是个边陲小城，好在是西旖与东边诸国交易的要塞，物资颇丰。
李成言进了城便准备直接赶往官驿，被赤星乙一巴掌捏住脖子提了回来：“是不是该休息一晚上了？”
李成言叹了口气：“我也想啊，可前些日子已经修书给王上，说好后日正午便回宫，若是今夜歇了，我怕路上万一再有什么耽搁，误了时辰便不好了。”
赤星乙心想，回个家，误了时辰就误了呗？
但他懒得多言。
毕竟，刚才一路上跟百里佑言吵架，嗓子都冒烟了。
— —
三个人的车厢，当然显得有些拥挤——
还未进官驿，李成言便要求赤星乙隐在自己的影子里，一路上莫要被其他人看见。
但一进车厢，赤星乙便毫不客气地显了形：“让一让，这边给我坐。”
他撩开窗帘看了看夜空，今日星光甚暗，便干脆闭了眼养神——
毕竟他只是鹿，又不是牛马，这一日一夜的奔波下来，没累死已经算是鹿中垂范了。
百里佑言指了指熟睡的赤星乙，然后在李成言的手里划字。
“捉。”
李成言摇了摇头，回写了个“不义”。
百里佑言双眉颦蹙，撅着嘴唇盯着李成言，用力地划了个“丹”字。
李成言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熟睡正酣的赤星乙。
先前他确实做好了打算，只要一有机会便将赤星乙捉了，关押起来，免得那借魂玉丹对自己不利。
可是现下，莫说赤星乙刚救了他和百里佑言的命，便是没有这两天的事，他早也打消了禁锢他的念头。
杀一个妖怪不算什么大事，但关押一个妖怪，却无论如何瞒不了王上母后。
虽说赤星乙逼他吞丹、迫他现祈神印的事情确实邪性，但这段时日里，他除了花点钱和爱与百里佑言吵架以外，对自己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威胁。
比起无法自圆其说为何要囚禁一个妖怪，还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况且……
不知为何，李成言总不觉得赤星乙极坏。
可这些感觉，他没法跟百里佑言解释。
毕竟，他不可能说，只要有赤星乙的梦，他总能睡得安稳吧。
当然，要是李成言知道赤星乙前几天在锦国皇宫是如何作死的，恐怕现下已经找个链子将他缚起来了。
但毫不知情的李成言只是在百里佑言的手心里写了个“密”字，便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轻声说道：“睡吧，一切皆安。”
行路崎岖，旅途困顿。
两人很快入睡了。
而黑暗中，赤星乙睁开了眼睛。
他望向李成言——
头先那两人在手心里写来写去的，明摆着在说他的事。
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活了这千年，自然靠的不是天真烂漫。
尤其作为妖怪，防备之心不强的话，老早也化了烂泥了。
他悄悄地伸了手指，入了李成言的梦中探察。
梦里一片晦暗。
这场景，他往日在李成言梦里见过。
一个小孩在暗夜里光脚走着路，很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孤独地走着，颤颤巍巍地走着。
赤星乙知道，接下来，四周会突然出现一双双白森森的眼睛，那小孩会奔跑着逃跑，奔到一个妇人的怀中，然后——
那妇人会阴沉着脸将他的头转向黑夜，按着他，任由那些眼睛在他身旁呼啸。
小孩伸手在暗夜里哆哆嗦嗦地摸索着。
赤星乙叹了口气，熟练地走上前去，拉住小孩的手，打了个响指。
四周亮了。
小孩望向他：“哥哥？”
赤星乙蹲了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回了王宫，你待如何对我？”
小孩睁着圆圆的眼睛：“我在王宫里睡不着觉，你陪着我，好吗？”
赤星乙为李成言织了梦，便坐到了车外。
今夜无雪，风似乎也没那么寒。
至少，没有李成言成日发的噩梦里那般寒冷。
赤星乙有些好奇，这西旖王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 —
入殿前，百里佑言再次将李成言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层衣领都细细地理了理。
赤星乙贴在李成言足下的影子里，跟着他进了殿，向座上的两人望了过去。
与他想象的截然不同，西旖国王和王后，看上去却都是一副十分慈祥的模样。
而此时的李成言，却与往日大相径庭。
他挺着腰板站得直直的，脸上毫无笑意，甚至连声音都比往日低沉。
“是，王上。”
“对，母后。”
半分娇俏活泼也无。
赤星乙有些无聊，还好他们的对话倒是十分简短。
片刻之后，他便跟着李成言入了寝殿。
李成言板着脸由太监伺候着更了衣后，太监却并不退去，守在殿内伺候着李成言坐案观书。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李成言也不动一下。
赤星乙隐得十分不耐烦了，便轻轻捏了捏李成言的小腿。
李成言抬笔在案上的白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静”字。
“静”什么啊！
赤星乙心中冒火，早知如此，我找个牢去坐不就行了吗！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李成言才放下书册站了起来。
赤星乙赶紧活动活动腿脚，跟着他走了出去。
结果——
面见各位王公贵族、用晚膳、膳后散步，整整半日，这李成言身旁竟无一刻清净。
还好中途李成言体贴地去了两次茅房，放赤星乙出来，歇了歇茅房的臭气。
不然，赤星乙都要闷死了。
总算到了晚上沐浴的环节，李成言的寝殿里，终于迎来了可喜可贺的无人时机。
李成言轻声说了句：“出来。”
赤星乙一显形，又立马得了李成言的嘱咐：“门外有人，轻声些。”
赤星乙抱着拳看着李成言：“不是要洗澡吗？脱啊！”
……
李成言：“你的好奇心能不能稍微分一些给羞耻心？”
赤星乙：“那你就说，有没有？”
李成言瞬时红了脸，两人僵在原地。
半晌，外面传来太监的声音：“殿下，可需要奴才帮忙？”
李成言只得轻声说了句：“什么都没有，你转过去！”
接着，便开始淅淅索索地脱衣服。
赤星乙背靠着浴桶：“我可不跟你出门了，有人在，我就上房梁，没人在，我就进你被窝里去。”
李成言：“小心点，要是被人看到你在我的寝殿里，我俩都完蛋。”
赤星乙问道：“不是说你们西旖蛮夷之族吗？我看非但如此，全山海也没有比你们这王宫规矩更多的了！”
李成言摇了摇头：“你错了，只我一人如此。”
赤星乙惊讶地转过头来，李成言赶紧伸手，将他的头半路转了过去：“别趁机偷看啊！”
“你不是说自己是男人吗？男人还怕看？”
“闭嘴！顺便眼睛也闭一闭！”
沐浴结束后，立时便有人进来伺候李成言睡觉。
直到李成言躺在被窝里了，奴仆们终于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赤星乙从梁上翻了下来，推了推李成言：“让让，我睡里边。”
李成言移了移身子：“你把被子裹严实点，别让人看见了。”
赤星乙一把将李成言身上的被子全部拉走：“你不怕冷？”
李成言转过身来对着赤星乙：“对哦，往日你好像都不用盖被子的，还给我！”
“你说你堂堂王储，再去要床被子来又怎么了？”赤星乙抱怨道。
李成言低声说道：“你将就吧，莫名其妙加被盖，等会儿把御医惹来了，烦死人。”
赤星乙将手枕在头下，长嗟一声：“我是你啊，这西旖王储不当也罢！”
李成言懒得回他，两眼一闭，转过身去。
半晌，他又转过头来：“手。”
赤星乙：“你的王室礼仪呢？”
李成言盯着赤星乙：“拿不拿来？”
“你在人前怎么没这么硬气？”赤星乙边说边伸了手去。
李成言捏住他的手指，突然语气又柔了下来：“我在这里，总是睡不好。”
这句话，赤星乙是第二次听了。
在梦中，那个小小的李成言也是这般可怜地睁着圆圆的眼睛：“你陪着我，好吗？”
赤星乙心里一软，将头发递了过去。
李成言眼睛一亮。
— —
次日，赤星乙在李成言的妆奁里，用了所有的梳子也未能将满头的发结打开。
摸着那些毛毛躁躁的毛团，赤星乙心里抓心挠肺的烦。
晚上睡觉时，李成言觉得有些奇怪：“你今日睡觉不拆发髻？”
赤星乙一巴掌将他的脸摁住，另一只手将李成言本人的发梢递到他手里：“来，今天你玩自己的头发。”
李成言摇摇头，从赤星乙的掌心中钻了出来：“不要，会打结的。”
……
“你知道会打结，还玩我的头发？”
“你一番好意，我怎么能拒绝？”
赤星乙大怒：“你是不是忘了，我一只手也能捏死你！”
李成言嘴角咧到耳根去：“来呀，捏呀，看谁先疼死？”
— —
待李成言睡着后，赤星乙悄悄从窗户翻了出去。
虽各处散有灯火，但入夜已深，整个西旖王宫静悄悄的。
赤星乙在高处的屋脊卧着，望着夜空，心下十分平静——
不管在哪里，总还是同样的月亮，同样的星星。
他环顾四周，心想，既然李成言有祈神印，那么掌握着祷神之力的西旖王室，会把告神剑藏在哪里呢？
他当然不是为了陪李成言睡觉，才做牛做马来的西旖！
想要见到海华帝君，光有李成言自然是不够的，若是不用告神剑刺破祈神印、取血落阵，一切也是枉然。
这西旖王宫的布局倒也没什么特别，四四方方的，想来也就是些寻常王室信奉的风水之道。
而告神剑乃至阳之物——
赤星乙眯起眼睛，想来，宝物应该是藏在地下，不然怎么一点踪迹都显露不出？
晒够了星光，大致地形也看了个清楚明白，赤星乙又赶紧翻了回去。
榻上，李成言睡得沉沉的——
那是自然，为他织造的梦还未完呢。
赤星乙帮他掖了掖掉落的被角，然后又悄悄躺了回去。
第二日，李成言刚睁开眼睛。
赤星乙：“实在闷死妖了。今日我还藏在你影子之中，带我在王宫中到处走走。”
李成言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说是到处走走，结果——
请安、上朝旁听、坐听西旖国君和国师议事、陪王后用膳、甚至还有夫子察学……
赤星乙一边勘察告神剑的踪迹，一边暗自为李成言头大——
老子是他的话，放假都日日如此，怕是早疯了！
而且，说起来，在锦国时，那个百里佑言与他形影不离的。
回到西旖后，赤星乙反正是一次也没有见到过那女人的踪迹。
不是他媳妇么？
趁着无人之处，赤星乙轻声问李成言：“小相公，你媳妇跟人跑啦？”
李成言叹了口气：“怎么，你也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