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上很久没有这般肃杀过了。即便帝都早已是酷暑难忍，来自北国的使臣团依然穿着厚厚的当地服饰。不过比他们的服饰更肃杀的，是他们脸上的神情。
使团团长显然根本没有顾及当下是一个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宴会氛围：“今日来了这么多女眷，为何公主不在其中？”
虽然冷芣苢早已嫁为人妇，但北国人依然称她为公主。
此话一出，原本欢腾热闹的宴会刹那间冷了下来，所有人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到底还是皇上，他和颜悦色地开口：“恭王妃已于上周不幸离世，大梁将为她举行前所未有的隆重葬礼并终生保留她的封号，若使团各位愿意，还请留下参加她的葬礼。”
“不幸离世？”使团团长冷笑，“一句不幸离世陛下就想打发我们吗？公主正值壮年，身体健康，到了大梁不过数年居然就溘然辞世，陛下也未免太不把我们公主当回事了吧？”
“公主去世大梁举国上下都很悲伤，谋杀公主的凶手均已捉拿归案，处以极刑。来人，把公主被害一案的奏折拿给团长。”
使团团长飞快地看完了奏折，脸色却更加阴沉了，他直接把奏折丢在地上：“哼，陛下这般草率，莫不是寻了个后金国的替死鬼。而且公主乃千金之躯，怎可随意让仵作检查她的身体？”
如果说前面生气还情有可原，那后面这个就是无理取闹了。仵作不检查尸体，怎么还公主之死的真相呢？
列席的言世宇默默替这位团长捏了把冷汗，这皇上是何等脾气，团长敢说出这样的话，只怕陛下会怒起杀人吧。
皇上果然被激怒了，手背上的青筋瞬间凸起，但嘴上他还是保持了最后的理智：“那团长意下如何？毕竟死人不可复生。”
“我们要带回公主的石首，她本是北国儿女，尸首自然也该魂归故里，由我们北国为她主持盛大的葬礼！”
“不可以！”这皇上还没发话呢，方景钰倒是先跳了起来，“芣苢是我的妻子，是我们大梁的恭王妃，当然应该在大梁举行葬礼。”
“恭王，”使团团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身为公主的丈夫，居然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害的他早早辞世，公主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
眼看着热闹的宴会就要爆发一场恶战，皇上即时开口拉回了局面：“团长，除此之外，你们还有什么要求？”
“哼，”使团团长冷哼，“既然大梁连我们的公主都保护不了，那我们北国也没有必要继续和大梁签订什么盟约了！”
所有人都震惊了，宴会就像一锅煮沸的油，只需要一点点水就会爆炸。
帝都的天火云如烧，皇上的脸却冷如寒冰：“团长的意思，是要单方面撕毁盟约了？”
“我们早就厌恶了对大梁俯首称臣，大梁皇帝，不要再沉浸于过去的美梦了！”
就这样，北国使臣堂而皇之地在欢迎他们的宴会上扬长而去，留下一干面面相觑的大梁众人。
“北国这是要和大梁开战的意思？”昭王府内，苏婉兮忧心忡忡。
“但北国的实力和大梁相去甚远，他们不会自不量力吧。”眼下的局面也超过了方子琰的预估。
可偏偏，北国真的就不自量力。朝堂上，公然来报，北国于昨日对山海关进行了进攻，山海关失守。
“北国军士进入燕城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流离失所，惨不忍睹。”
“陛下，北国和前朝大元遗民勾结，故其骑兵水准在我大梁之上。”
皇上狠狠地把来报砸在送件人的脸上：“那些驻守边关的是干什么吃的？”
送件人不好意思说，当时因为和北国签订了盟约，大梁便遵守盟约撤走了山海关附近的大量守卫，因而山海关的防守相当薄弱。
“看来这一次，必须要组织一场远征，把北国和大元的势力斩草除根。”这是大梁的开国皇帝在早朝上发出的振聋发聩的誓言。
坦白说，从头到尾，皇上都不喜欢北国。当初和北国签订盟约也是看在他们帮助过大梁的份上。可谁知，他们一边与大梁缔结盟约，一边竟然私下偷偷勾结前朝遗孤，现在还反过来侵犯大梁，这样吃里扒外的事情，皇上怎么能忍？
天知道，他有多么痛恨前朝。
方子琰心下一凛，皇上这次是动真格了。
“陛下，臣建议让四皇子瑞王前去支援。‘山阳铁骑’的威力人人皆知，瑞王又长期驻守边关，经验丰富。”言世宇站了出来。方子轩作为坚定的太子党，哪怕太子去世了，他也是站在太子的儿子——方景钰这一边的。言世宇自然要为他争取。
“皇祖父，儿臣是芣苢的丈夫，自然该由儿臣去解决。”方景钰也站了出来。
“恭王殿下说可以自己解决，不知道是何种法子？恭王殿下从小在帝都长大，应该对战场上的事一无所知才是。”叶丞相开口嘲讽。
方景钰狠狠瞪了叶丞相一眼却毫无办法，毕竟他确实对沙场什么的毫不了解。
“若陛下不嫌弃，臣也愿尽一份力。”苏广成拱手。
虽然眼下燕城失守，但在很多人看来，这一场远征是必胜之战，皇上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北国扫除干净，所有人都渴望着能从里面分一杯羹，哪怕是根本不懂军事的方景钰。
“子琰，你意下如何？”皇上看了一眼好像游离于世外的方子琰。
“陛下，昭王殿下虽没有参加过开国之战，但殿下也曾经参与过建朝后的几次小规模征战，臣以为，理应让昭王殿下参与这次远征。”
这叶丞相真是说到做到，说了要帮方子琰就真的要帮他。
叶丞相觉得，这样大的好事，方子琰当然不会错过。
可出乎他意料的，方子琰居然用一种惊恐的眼神避开了皇上的目光：“儿臣，儿臣愚笨，不擅兵法，还请父皇另请高明。”
方子琰的异常再明显不过，连皇上都奇怪了：“你之前参加的那几次小规模北伐都以我们大梁大获全胜而归，你怎会如此害怕？”
可方子琰根本没有听进去皇上的质问，他的脑子里全是上一世最后那场战役。
沙漠，如山的尸骸，满地的鲜血，断肢残骸，火辣的太阳，还有那支贯穿他心脏的箭。
尽管已经重生而来，可那场战争却好像发生在昨日，方子琰甚至还可以闻到尸体腐烂的味道，听到头顶上盘旋的那只饥肠辘辘的秃鹫。那些记忆太过于清晰，以至于这一世，他甚至时不时还会回到那个鲜血和黄沙交织的沙漠，反反复复感受自己被一箭穿心，然后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
叶丞相惊呆了，他差点开口想说这样的好事殿下怎么能拒绝。
只能说皇上的确是一身反骨。
“传朕旨意，命方子轩为征虏大将军，苏广成为左副将军，方子琰为右副将军，分三路出征。”
“方子轩为中路，出雁门关进攻和林。苏广成出居庸关经应昌靠近，切断北国后路。至于方子琰，你率兵去庆州，作为佯攻。”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这是皇上在他们出征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叶丞相对最终的安排不慎满意，方子琰的任务只是佯攻，摘取更大果实的好事都是苏广成和方子轩的。更糟糕的是，主将是可以自己挑选副将的，方子轩选择了孟将军，而他正是太子妃孟以菱的父亲。但方子琰却没有熟悉的副将，最终给他安排了一位徐慎行，这个人在名将辈出的大梁堪称毫无姓名。
看上去，方子琰就单纯地只是在这场远征中刷个存在感而已。
“什么？陛下安排殿下参加对北国的远征？”收到陈渊消息的苏婉兮惊呆了。
“是，不过殿下的任务只是佯攻。”陈渊似乎也很不满这次安排。
但更令苏婉兮吃惊的是，回到昭王府的方子琰就像见了鬼似的，饭不吃了，甚至连最爱喝的酒都不喝了，像中了邪似的一遍又一遍擦自己的剑。
苏婉兮靠近他，却发现他竟然在发抖！
这还是方子琰吗？在苏婉兮的印象中，方子琰永远都是那么淡定自若，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够吓住他。哪怕是天崩地裂，他也丝毫不改脸色。
怎么被下旨去执行一个只不过是佯攻的任务，就吓得魂不守舍了？
“殿下，若您真的不愿出征，应该给陛下请辞才对。”
“婉兮，我……”方子琰却并没有收起自己失控的情绪，他抓住苏婉兮的手，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瑟瑟发抖。
“你……你跟我一起去吧，这样我就不害怕了。”方子琰连话都说的断断续续。
他竟然对苏婉兮说的是“我”。
苏婉兮下意识就想说开什么玩笑，我一介女子哪里准许上战场？再说，我去了又能做什么？帮士兵们包扎伤口也不是我能做的啊？
苏婉兮察觉到不对劲，这个昭王，究竟为什么会如此害怕打仗？在苏婉兮的想象里，这种心狠手辣之徒，应该会喜欢打仗喜欢战场才对。
“殿下莫开玩笑了，妾身怎么能……”
但苏婉兮话还没说完，就被方子琰狠狠地拦腰搂住。
他搂得很紧很紧，好像生怕怀里的女子会跑掉。
又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最后一块木板。
“苏婉兮，你是我的人，就必须陪我去，必须去。”方子琰低沉的声音落在苏婉兮的耳畔，似乎是在命令，却又似乎是在祈求。
“殿下，所以你，为什么这么害怕？”苏婉兮像哄小孩一样顺着方子琰的背，可说出来的话依然异常冷静。
昭王殿下，你究竟藏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