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兮怎么会没有不在意不恨之入骨的人？身体彻底恢复之后，她就向方子琰请教朝中局势。

    “殿下要妾身帮助殿下夺得皇位，妾身自然要先从了解朝中局势开始。”苏婉兮喝着自己杯子里的热茶，鼻子边却满是醇厚的酒香。

    “殿下这般有野心，是不是该先告诉妾身陛下是怎样的人？毕竟最终决定国本的，是陛下。”

    “父皇吗，”方子琰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只能说本王的心狠和他比起来，着实是班门弄斧了。”

    方子琰冷笑一声，前世他之所以会死，还不是拜自己的父亲所致。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去剿灭前朝遗孤的战场上，古往今来，也只有他这个皇帝做得出来。

    恐怕在自己前世的葬礼上，他的父皇连眼泪都没有掉过吧。

    苏婉兮皱眉，说自己还不如父亲狠毒，这种评价恐怕也只有皇家说得出口。

    “父皇曾经抬了一具白骨给大哥，教育他不可过于心善，你觉得这样对儿子的人，能称得上仁慈吗？”方子琰用极为稀松平常的口吻说出最为骇人的事情。

    饶是苏婉兮见过诸多世面，听到父亲给儿子送白骨这样的事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殿下和陛下性子相像，所以殿下才觉得自己适宜继承大统吗？”作为下属，苏婉兮的话显然犯上了，话出口苏婉兮也察觉到有些不适，可说出去的话也没法收回，她只能低头喝茶。

    然而，方子琰却没有动怒，他淡淡道：“不，他选大哥就是因为大哥仁善，或许他自己也深知自己过于雷霆手段，所以觉得下一任皇帝应该宅心仁厚。”

    提到太子，苏婉兮的心里竟然划过一丝伤感，作为自己前世的公公，虽然她恨透了方景钰，但对于这位太子，她是相当感激的，毕竟太子可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好人。

    只可惜英年早逝，这才让儿子方景钰最终成了大梁第二任皇帝。

    太子！对了！苏婉兮暗暗瞟了一眼方子琰，前世太子早逝，这一世，方子琰若是要当皇帝，岂不是要先杀了或者废了太子不成？

    苏婉兮有些发怵，时间线重新开启，历史最终会走向何方，她也无法预测，她眼下的任何一个举措，都有可能导致历史的走向最终改变。

    方子琰却并没有察觉到苏婉兮的异样，他依然在给苏婉兮讲着朝中局势：“四弟瑞王方子轩，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手中掌握着‘山阳铁骑’！”

    “‘山阳铁骑’？就是前朝留下的草原骑兵？”苏婉兮瞪大眼睛。

    方子琰点点头：“更糟糕的是，他是坚定不移地支持大哥的人。虽然他的脑子就是草包一个，但有‘山阳铁骑’在，势必会是大哥的最强有力的支持。”

    苏婉兮深以为意，大元当初能建国，本身就是靠着草原上的骑兵发迹，朝堂上的斗争固然腥风血雨，但武力才是皇子们的终极底牌。

    “五弟穆王方子逸，他是贞妃的儿子，不过他一直都乐得做个闲散王爷，对朝中之事不感兴趣。”

    “至于方景钰，”方子琰的眼神意味深长，“就是大哥的儿子，皇长孙恭王。”

    方景钰，光是听到这几个字，苏婉兮的心头都会猛烈地抖动。在无数次的梦里，她都恨不得将这个利用她抛弃她的人碎尸万段。

    “不过可惜他暂时无法帮助他的父亲，他甚至自身难保，毕竟北国那种地方，着实是过于荒凉了。”

    “北国？”

    “他被父皇派到北国巡视一年，说是巡视，其实和流放差不多。所以你明白他为什么没来找你了。”

    苏婉兮听到这话，竟然有些发愣。她选择重生于方子琰邀请她跟随自己那一刻，以至于更往前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经方子琰这一提醒，她才想起，自己当初在禹州傻傻地等着方景钰来接她离开，没想到匆匆一别后，方景钰竟然直接被流放到北国，然后便认识了北国公主，未来的妻子冷芣苢。

    至于曾经给过诺言的苏婉兮，早被他抛至九霄云外。

    苏婉兮垂下眼，被抛弃的痛苦又一次潮水一般涌遍体全身。

    “喝口热茶，你的脸色很差。”方景钰的吩咐把苏婉兮拉回现实。苏婉兮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然被指甲留下了深深的划痕。

    “殿下似乎遗漏了二皇子。”苏婉兮生硬地转移话题。

    “没有二皇子，只有我们的二姐，长公主，方曼吟。她有一个好朋友，你正好认识，她叫叶兰蕙。”

    “可惜公主并没法为我们所用对吗？”苏婉兮猜到了方子琰此话的内涵。

    “普天之下，想做太子党的自然是多数。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方子琰用最平静的口吻说出最打击士气的话。

    “殿下分析朝中局势，妾身只看出了支持太子殿下的是多数，支持殿下的寥寥无几。这般境地之下，妾身似乎应该考虑去追随太子殿下。就像您说的，锦上添花可比雪中送炭容易多了。”苏婉兮嘴角上扬，甚至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微风拂面，落叶缤纷，方子琰和苏婉兮四目相对，眼里倒映出彼此的面庞。分明是平静的冰面，却听得到冰面之下汹涌湍急的波涛。

    “这就是本王找你的原因。”方子琰深深地注视着苏婉兮，似乎天地间万物都为之静谧无声。

    “本王的党羽，唯你而已。”

    前世的我又何尝没有培育过自己的势力，可一切都在黄沙面前化为乌有。

    势力的确要紧，但更要紧的，是一个有胆识有谋略有忠心的体己人。

    这句话直到苏婉兮入睡前就久久徘徊在她的脑海中，饶是她再聪慧，也想不通方子琰对她的这种莫名的信任从何而来。有兴趣可以理解成见色起意，但谨慎如他，怎么会相信她一个禹州来的平凡女子，可以帮助他打败正在风头上的太子，成为皇帝呢？

    是因为她和方景钰的关系？亦或是她是苏广成的女儿？

    苏婉兮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了，既然方子琰信任她，那好好利用这份信任才是最要紧的事。

    这不，很快机会就来了。方子琰下了朝，就把苏婉兮叫到书房。

    “今日父皇提起，如何处置前朝的遗孤，有人说应该对他们赶尽杀绝，有人说将他们彻底驱离中原，父皇虽然表面没有反驳，但脸色却都不赞同。”

    苏婉兮立刻了然这其中的困难，前朝大元是极其特殊的一个朝代，作为一个由蒙族在马背上建立起的朝代，要处置遗孤，不仅仅是前朝遗民这个身份，更麻烦的是蒙族这个身份。蒙族和汉族的民族习惯大不相同，大元统治时期对汉人极尽残暴，不仅将蒙族和汉族人分为三六九等，建国之初更是留下了屠尽汉人城的恐怖事迹。

    汉人无不对其恨之入骨。因而大梁建国之后，对蒙族人赶尽杀绝成了最主流的声音。

    “大梁建国不久，长时间征战已使朝廷上下疲惫不堪，更何况，”方子琰的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大元虽是灭了，但蒙族人骁勇善战，要想短时间内将其彻底消灭，恐怕所费之心力远超预计。”

    苏婉兮观察着方子琰的脸色，这个素来拿捏所有人，掌控全局的男人，竟然会害怕？他在害怕什么？害怕无法为父皇分忧，还是害怕，大元人？

    可依他的年纪来看，他是在大梁建国后才出生的，应该根本没有见识过陛下带领部下推翻大元才对。

    “殿下与大元蒙族人交过手吗？不然为何提起他们就谈虎色变。”苏婉兮试探地问。

    方子琰看着苏婉兮探究的眼神，竟然一瞬间有被看光的狼狈。他赶忙正色，冷冷道：“随意揣测本王可是重罪。”

    “妾身僭越了。”苏婉兮给方子琰的酒杯斟满酒。

    方子琰却默默擦了把冷汗，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敏锐了，差点就被她看穿了。

    苏婉兮主动扯回话题：“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希望用怀柔的手段对待大元遗孤吗？”

    “父皇在举棋不定，毕竟谁都知道，父皇和大元有不共戴天之仇。”

    苏婉兮却笑了，眸子里全是精光：“妾身有一法子，殿下看可好？”

    “什么法子？”

    “所谓大元遗孤，一部分是汉族人，对这部分人来说，谁当皇帝都没有所谓，他们所求只是活得下去。对这些人，和对待其他百姓一视同仁便是，减少赋税，休养生息。”

    “至于对待蒙族人，”苏婉兮眯起眼睛，狡黠的眸子流光溢彩，“想要灭其族，必要先灭其文化。而如何灭其文化，要的是恩威并施。一方面可禁蒙语、蒙服、蒙名等。一方面，鼓励蒙族人与汉族人通婚，限制其内部结姻。鼓励蒙族人参加科考，考取功名，做大梁的官员。同时，在蒙族人聚集较多的地方开设学堂，教授汉学。”

    “长期以往，蒙族人便与汉族人从外貌、姓名、学识等方面无异了，蒙族的文化自然而然就消失了，文化既已消失，民族又何谈自立？”

    苏婉兮的声音轻如缥缈，方子琰却被她的这番话震惊。他凝视着眼前这张明艳无双的脸，此刻的她宛如一只狡猾的猫，肚子里全是坏水。

    不，说坏水有些小家子气，苏婉兮所言的，可都是治国的“大坏水”。

    他上下打量着苏婉兮，这个来自禹州的女子，真的是一个普通人吗？若她真的一直都生活在禹州，又怎会对天下大事有如此见地？

    这是他第一次从苏婉兮的脸上看到这种生动的机灵。这样一段从一个弱女子口中说出来的话，方子琰却仿佛看见了蒙族一步步走向彻底灭亡的情景。

    温柔刀，刀刀要人性命。

    他的目光落在苏婉兮脖子上的那道疤痕上，按理来说，疤痕都会随着时间颜色越来越浅直到痊愈，但苏婉兮的疤痕，却从他们在禹州青楼相遇那天起，就一直是淡淡的绯色。

    他眼色一暗，这个女人，藏了太多的秘密。

    该不会……

    方子琰升起一股异样。

    不过眼下他不能露出对苏婉兮的质疑，他点点头：“你所言甚是，本王这就写成奏折呈给父皇，你来替本王研墨。”

    坦白说，苏婉兮在做谋士上算得上一等一，但在研墨这种小事上，着实是丢人现眼。好好的一块上等摽有梅墨被她磨得粗粝不堪。

    没办法，之前在禹州是平民百姓，前世在将军府是大小姐，在恭王府是婉侧妃，无论哪种情形，都不需要苏婉兮自己研墨。

    苏婉兮有些尴尬：“妾身手脚粗苯，请殿下责罚。”

    方子琰看着这方南直隶巡抚特意进贡的墨，又瞅瞅低着头的苏婉兮，一时竟然起了调戏的念头。

    “这可是南直隶巡抚特地进贡的摽有梅墨，乃制墨大师耗费两年制成，被你研得乱七八糟，苏婉兮，你该当何罪？”

    方子琰刻意凑近，尾音上挑，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气息间流淌出去的，挠得苏婉兮的耳朵有些痒。

    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龙涎香缠绕在苏婉兮的发丝上，她几乎可以想象此时的方子琰是怎样的眼波流转，水光潋滟。

    她知道，对付方子琰的调戏，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视。

    于是她依然低着头，但口气却不似之前：“殿下教训的是，妾身以后定当多加练习研墨。只是妾身精力有限，若总是耗时间在练习研墨上，怕是帮殿下出谋划策的时间便少了。但之前殿下教训妾身，说收留妾身是为了做殿下的左膀右臂，无需耗费在照顾起居这样的小事上。”

    方子琰气结，这丫头，还真是嘴上不吃亏，反倒拿他的话来辩驳他了。

    方子琰摆摆手：“退下吧，你说得对，研墨这种小事，本王以后吩咐旁人来做便是。”

    瞅着苏婉兮面色毫无波澜地退出书房，方子琰无奈地揉揉眉心，这丫头，真是不解风情。按理说她也是跟方景钰有过情缘的人，怎么还是如此冷漠无趣。

    他眯起眼睛回忆起前世，苏婉兮对那个时候的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清清冷冷？唯独面对喜欢的方景钰时才会露出少女般娇羞又喜悦的模样。

    那又如何？这一世，苏婉兮选择跟了他，自然不会再有嫁给方景钰做妾这样的事了。

    至于陈渊知道方子琰并没有责罚苏婉兮大吃一惊，毕竟自家主人是一个对奴仆要求极高的人，居然唯独对苏婉兮如此大度这种事，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