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兮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正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依然穿着一袭白衣，眼如墨眉如巍峨，手执折扇，清淡得宛如一副水墨画。长身玉立，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当真是应了那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苏婉兮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前世方子逸倒在自己的怀里，口吐鲜血，心跳和体温一点点下坠的感觉。
“快跑！婉兮！离开这里，离开帝都，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方子逸握着苏婉兮的手，而后一点点落下，直至永远也无法抬起。
那种冰冷彻骨的悲哀，无法挽回的绝望，直到现在都让苏婉兮的胸口隐隐作痛。
他们都是皇权斗争的牺牲品，分明都已身居高位，最后竟然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逃不开被利用而后被抛弃的下场。
那场大火，死的又何止是方子逸一个人？
而现在，那个少年，又好端端地站在她的面前，朝她言笑晏晏，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姑娘，你怎么了？莫不是被本王拆穿恶作剧，伤心了？”方子逸奇怪地瞅着眼前这个红了眼眶的女子。
奇怪，自己和她好像是第一次见面吧，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她怎么一副和他相识多年的模样。
“奴婢见过穆王殿下。”菊青反应快，赶忙行礼。
苏婉兮被菊青的声音拉回现实，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收回差点落下的眼泪，也屈膝行礼：“妾身见过穆王殿下。”
“姑娘刚才的样子，像是见过本王似的。可本王并不记得和姑娘之前见过面。”
苏婉兮笑笑：“是妾身失态了，只是穆王殿下和民女的一位故人长得有些相似，所以认错了，请殿下赎罪。”
“姑娘若真是本王的故人，本王方才就会阻止姑娘的恶作剧了。”方子逸巧妙地拉回了话题。
苏婉兮这才意识到方子逸找自己搭话是发现了刚才的恶作剧，她登时就像一只被抓住偷腥的猫，眼里很是狼狈，但苏婉兮怎么说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很快恢复了镇静，淡淡道：“殿下说笑了，妾身和苏家母女无冤无仇，素昧平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恶作剧呢？”
“姑娘，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方子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殿下误会了，民女纯粹是心术不正，看不惯达官显贵，所以玩了个恶作剧。”
方子逸却没有被吓退，他摇摇头：“姑娘的衣着可不是寻常人家穿得起的，哪里存在看不惯达官显贵一说，更何况，”他的目光落在苏婉兮的头上，“姑娘头上的这只簪子，若本王没看错的话，上面镶嵌的绿宝石和红玛瑙，是上个月陛下赠送给三哥的礼物，奖励他在治理前朝遗孤上的建言。想必姑娘是三哥的人，只是本王无论也想不通，三哥和苏将军有何过节，还请姑娘指教一二。”
苏婉兮被方子逸一番娓娓道来镇住了，方子逸还是那个方子逸，虽然对朝堂之事并无兴趣，但并不代表他一无所知。恰恰相反，正因为他对这一切了如指掌，才能在斗争中保持中立，谁也不得罪。
她苦笑着摸了摸那个簪子，他说的没错，簪子是方子琰送给她的，说是奖励她对待前朝遗孤的建议，只是她没料到的是，这簪子居然不是方子琰随手买的，而是把陛下赏给他的宝石玛瑙派人精心镶嵌在了上面。
“殿下洞若观火，妾身佩服，不过这一切都与昭王殿下无关，纯粹是妾身自己所为，还请穆王殿下替妾身保密。”
“不过本王从没有在三哥的府上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吧，你叫什么名字？”方子琰摩挲着下巴。
“回殿下，妾身姓苏名婉兮。”
“苏婉兮？本王记得苏将军的女儿叫苏婉如，你们该不会……”敏锐如方子逸，怎会察觉不到这两个高度相似的名字。
“巧合而已。妾身方才便已说了，恶作剧纯粹是妾身生性恶劣，道德败坏，与苏将军或是昭王殿下都无关。”
苏婉兮自然不愿贬低自己，但苏婉兮一来不想暴露自己和苏府曾经的过节，二来希望这一世不再与方子逸有所瓜葛。
前世的方子逸，就是因为错误地爱上了她，才会有人借她的手，杀害方子逸。
如果可以，苏婉兮希望这一世能在源头上斩断他们的关系，只要方子逸对她并无爱慕，自然就不会中招了。
方子逸却歪歪头，目光澄澈：“本王最擅长的就是识人，本王看得出来苏姑娘是口是心非，绝非恶劣之徒。但既是苏姑娘私事，本王就不再打听了。”
“本王只是觉得，苏姑娘这样对待等待自己丈夫和父亲平安从战场归来的母女，着实有些不当。”
战场？苏广成现在去了战场？
对了，苏婉兮想起来了，这个时候，正是苏广成被朝廷任命去北伐的时候。
想到后来苏广成对自己的种种，苏婉兮不由得冷笑，这个男人，怎么当初没死在北伐战场上。
“妾身深居高府，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请殿下海涵。”
“此番北伐凶险，虽说苏将军乃开国名将，但恐怕这次也是凶多吉少。”方子逸叹了口气，“更糟糕的是，侄儿也在此次北伐的路线上。”
“侄儿？”
“苏姑娘是昭王府的人，肯定听说过皇长孙、恭王殿下，方景钰吧。他半年前被父皇贬至北国，而北国就在此次北伐的路线上。”
方景钰……苏婉兮怎么会忘记这个名字呢？就是这个名字，才让她不顾一切地选择重生，选择回到这个腥风血雨的帝都。
“苏姑娘这是，认识本王侄儿？”方子逸看出了苏婉兮复杂的神情。
“听昭王殿下提起过，北国天寒地冻，现在还有战事，恭王殿下受苦了。”苏婉兮收起情绪。
“是啊，”方子逸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侄儿现在怎么样了，都说草原人作战凶险，可千万要平安啊。”
看到方子逸真心实意地为方景钰担心，苏婉兮内心划过一丝悲凉，他何曾料到，就是他担心的侄儿，日后却借一个女人的手杀了他。
苏婉兮内心苦笑，如果可以，她巴不得方景钰就死在北伐的战场上，然而，在上一世，方景钰不仅没有战死，反而靠着这次胜利加官进爵，被陛下另眼相看。
拥有重生记忆有时候并不是好事，比如你的仇人正在预计的轨道上飞黄腾达，你却只能旁观而无力改变。
“恭王殿下一定会平安归来的。”苏婉兮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子逸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一个清亮的女声打断了苏婉兮和方子逸的对话。
“婉如，好久不见。”方子逸露出无奈的微笑。
苏婉如凑上前来，脸颊绯红地望着方子逸。
苏婉兮自知不该打扰，便自顾自地离开了。
苏婉兮回到府中，小婢女却匆匆赶来：“苏姑娘，殿下书房有请。”
苏婉兮疑惑地推开门，方子琰一如既往地摆了一壶酒在桌上。不过他本人显然已经喝了好一会儿了。
而且这一次没有给苏婉兮备茶，反倒是放了一个空杯子在对面，意思再明显不过。苏婉兮有些无奈，这位昭王殿下，在她面前好像总有些随意。
方子琰对苏婉兮，突出一个强制，苏婉兮刚坐下，就递给她斟满的一杯酒。
“这是父皇最爱的秋露白，以夜晚的露水酿制，清而不冽。”
苏婉兮不敢反抗，只能接过酒杯，轻微抿了一口：“妾身不胜酒力，请殿下赎罪。”
“你这人，”方子琰似乎喝得有点多，随意地撑着下巴，眼神有些迷离，“真是无趣。”
“殿下请妾身来书房，就是为了调侃妾身无趣吗？”苏婉兮眉毛都不带抬一下的。
方子琰眼波流转地盯着苏婉兮姣好的面容，嘴边的笑意更浓了：“你还真是胆大妄为，这昭王府，也就你敢这么跟本王说话。”
方子琰身上的酒气更浓了，混合着他常用的龙涎香，氤氲成一种醇厚而浓烈的芳香，缠绵在苏婉兮的四周。那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更是深邃幽暗，就像寒冰下的燃烧的火焰。
“如果殿下是想找陪您喝酒的，妾身这就去寻一个酒量好的陪您。”苏婉兮作势就想起身离开，却被方子琰一把拉了回来。
男人的体温通常比女人高，加上方子琰喝了酒，掌心的温度更是高得吓人。滚烫的热立刻顺着手臂流淌到苏婉兮的五脏六腑，让她原本冰封的四肢一瞬间冲入了一股陌生而强势的暖流。
她无法忽略方子琰的眼眸，隐约可见悦动的小小的火苗，若是防备不当，恐怕下一秒就会爆炸开来。
苏婉兮叹了口气，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大口酒，却被辣得直皱眉头，面颊的肌肉都拧了起来。
“哈哈哈，”方子琰被苏婉兮的模样取悦了，“这样才像个活人，要不本王真以为你没有七情六欲。”
苏婉兮扶额，自己在方子琰的眼里，竟然是这样一个毫无感情的怪胎吗？
“找你来自然是正事，本王要跟你聊两个人。”方子琰收起调戏的模样，正襟危坐。
“两个人？”
“你很熟悉的两个人，叶兰蕙，以及，方景钰。”
苏婉兮的胸口一紧，她可千万不能在方子琰面前说漏嘴。
“殿下想跟妾身聊他们俩的什么？”
“你也觉得，本王应该娶叶兰蕙吗？”不知道为什么，苏婉兮觉得方子琰的口气很柔和，和他平常的强硬大相径庭。
“叶兰蕙是叶丞相的女儿，叶丞相是跟随陛下出生入死的开国功臣，百官之首，地位极高，能和他的女儿联姻，对殿下登基自然是极好的助力。”苏婉兮公事公办地口气分析着，但很奇怪，苏婉兮居然从方子琰的眼里看出了犹豫。
苏婉兮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如果她记得没错，上一世，方子琰和叶兰蕙可是很早就成亲了，为什么这一世方子琰会犹豫不决？从之前的相处来看，方子琰的性格并没有改变，甚至比上一世更加渴求权力，叶兰蕙对她如此倾慕，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百利而无一害的联姻，方子琰怎么可能不答应？
“所以叶兰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叶丞相的女儿，对吗？”
苏婉兮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方子琰，今晚怕不是酒喝多了失了智，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有必要来问她吗？
“若她并非叶丞相的女儿，殿下也根本不会对她虚情假意不是吗？”苏婉兮又想到了帝都人人皆言三皇子方子琰和叶丞相千金叶兰蕙青梅竹马，情比金坚，虽然苏婉兮并没有亲眼见到方子琰和叶兰蕙的相处，但苏婉兮敢肯定，方子琰对叶兰蕙必定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表演。哪个男人会给自己深爱的女人下套，让她被传跟青楼有染，名声变差？
他这样长此以往地表演，甚至都到了全帝都都真的他和叶兰蕙感情深厚的地步，若不是看中了叶兰蕙的身份，又何苦伪装多年？
想到这一层，苏婉兮竟然有些战栗，这个男人，为了争权夺利，什么都豁得出去，哪里会真正爱上一个女人？
听到苏婉兮嘲讽他对叶兰蕙是虚情假意，方子琰的眼神竟然露出的不是狼狈而是惊喜：“你看出来本王她是虚情假意？”
苏婉兮不太理解方子琰这种惊喜从何而来，只能淡淡道：“若殿下真的喜欢叶小姐，就不会制造桃花酥青楼一事了。”
“不过殿下身为皇子，娶妻自然讲究的是一个门当户对，年纪相仿，最好是能助您一臂之力的，叶小姐当然是最好的选择。”苏婉兮正色道。
坦白说，苏婉兮并不太希望叶兰蕙嫁到昭王府来，苏婉兮实在不愿和这样骄矜蛮横还容易生妒的女人打交道，但方子琰娶叶兰蕙是必然的，除了适应她，苏婉兮也别无办法。
方子琰却幽幽道：“如果本王后悔了呢？”
“什么？”
苏婉兮诧异地看向方子琰幽暗的双眼，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翻腾，即将喷薄而出。
苏婉兮避开方子琰过于直白的眼神：“妾身以为，殿下是那种为了皇位，不顾一切的人。”
方子琰苦笑了一下，仰头喝光杯子里的酒：“你说的没错，本王就是那样不择手段不计后果的人。”
“你回去吧，方景钰的事，下次再说。”方子琰扭过脸看向窗外的月色，月色落在他的侧脸上，晦暗不明。他的口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妾身告退了。”
看着方子琰情绪不高的样子，苏婉兮斟酌再三还是开了口：“酒易伤身，殿下还是少喝写好。”
苏婉兮离开后，方子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举起酒杯，对着皎洁的月色，喃喃低语：“苏婉兮，本王好像真的有点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