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很快如约而至，据说皇上为了讨喜，特意挑了个黄道吉日安排两对同日结婚。
帝都久经战乱，许久没有过这样大的喜事，好像一夜之间整座城都弥漫着红艳艳的喜庆味道。
两位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随之跟来来的前列仪仗，内务府总管帅属及护军，有的在前面导路，有的在后方护卫，当然也有的漫天撒着铜钱，引得无数小孩纷纷上前哄抢，甚至尾随着迎亲队伍一路捡拾。婢女们则是撒着一篮又一篮的花瓣，花香浸润在空气中，仿佛要酿成一杯花酒似的。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阳光落在胭脂红的纱幔上，似浮光跃金。
漫天花海，举城艳色。新郎官身着红衣，骑着雪白骏马，眼里倒映着斑驳阳光，满心欢喜地迎接着美丽的新娘子。
不，或许只有一位是欢喜的，而另一位，则是沉默不语地望着那顶红轿子。
真没想到，即便是做了皇子，也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连娶自己心爱的女子都做不到啊。
方子逸苦笑。
他回想起喜气洋洋的母妃，回想起羞涩欣喜的苏婉如，回想起酒宴上各怀鬼胎祝福他的文武百官，这桩婚事，不满意的其实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方子逸自嘲了一下，除了接受，他别无选择。
至于这场婚礼的看客，苏婉兮和方子琰，他们正坐在醉仙楼里喝茶吃饭听戏。似乎是为了应景，连今日的戏都演的是《凤还巢》里穆居易和程雪娥的婚礼。
“小二，来一碟毛豆，一盘花生，再加一壶最好的酒。”陈渊招呼着店小二。
“来喽，客官。”小二殷勤而至，“你们二位今儿啊，想吃多少想喝多少都可以。”
“陛下这么大方的吗？”苏婉兮诧异。
“那可不，这北国公主和咱们大梁皇子的婚礼，那可是百年一遇啊。陛下这一高兴，咱们呐，也跟着沾沾喜气。”旁边一桌的客人笑着喝下一杯酒。
“客官你这就不对了，今天哪里只是公主皇子的婚礼，还有将军之女和五皇子的婚礼呢。今儿个帝都呐，那是双喜临门。”小二把方子琰的酒端上桌。
“可惜咱们都看不到这场婚礼啊，啧啧啧，我还真想看看，这北国来的公主，该是何等的姿色。”另一个男人露出猥琐的笑。
“得了吧你，”他的同桌推了一把他的脑袋，“公主岂是你这种人可以想的？我倒是听说这次公主嫁过来可带来了不少嫁妆呢，不仅有北国的特产，连北国的土地也给了不少呢。”
“是啊是啊，真想亲眼看看北国的汗血宝马。”旁边的人也加入了这场热烈的讨论和吹嘘之中。
苏婉兮颔首，无论是苏婉如还是冷芣苢，她们都不用像自己前世那般委曲求全地做妾室，可以被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从夫家的正门进去。
自己当初，不仅是从侧门进去的，连惯有的拜堂礼都直接免了。仿佛一个物件被从苏家直接扔给了恭王府。
想到这儿，苏婉兮自嘲了一下，自己当初可真是被感情蒙蔽了双眼，不仅做了妾，还做了那样一个男人的妾。
“你在羡慕他们的婚礼？”方子琰察觉到苏婉兮的低落，示意小二上一碟桂花糕。
苏婉兮喜甜食，这是苏婉兮在昭王府吃饭时方子琰发现的。
作为方景钰的三叔，方子琰理应参加侄儿的婚礼，但他瞅着苏婉兮的情绪不高，就带她来酒楼散心，稍后再去送礼。
然而皇家同时举行两场盛大的婚礼，今日帝都，岂会有别的话题？
苏婉兮收起低落的情绪，又恢复了惯有的沉静，挑起一块晶莹透亮的桂花糕：“女子都会向往盛大的婚礼，人之常情罢了。”
苏婉兮坦坦荡荡地看向方子琰，他的眼神却出于意料地躲开了。
方子琰喝着酒看向楼下还残留着满地花瓣彩纸的街道：“皇家婚礼素来如此，你见多了便也习惯了。”
“是啊，皇长孙和北国公主，五皇子和将军千金，”苏婉兮的声音透着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苦涩，“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自然配得起这般豪华的婚礼。”
方子琰看着她怅然的眼神，竟然生出了一丝心疼。
可他无法给苏婉兮任何承诺。
对现在的他来说，苏婉兮是昭王府的幕僚，就算想养她一辈子，对他一个皇子来说又有何困难可言？
但苏婉兮所期盼的，门当户对的婚礼，心意相通的恋人，风风光光地以正室身份嫁给心爱的人，方子琰无法承诺给她。
他想要登上皇位，自然该娶一位门当户对，对自己有裨益的女子。
就像叶兰蕙。
他心底突然升起一股烦躁，为了皇位，娶一个不爱的但门当户对的女人对皇子，乃至贵族男子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于情于理，他都该娶叶兰蕙为正妃。
可他竟然真的有一些动摇。叶兰蕙这样到处漏水的女人，别说帮助了，指不定会给自己惹出什么祸端来。
更何况……
他盯着苏婉兮明艳的侧脸，他忽然开始审视，自己对苏婉兮的感情。
欣赏？喜欢？利用？心疼？志同道合？
他何尝不知道苏婉兮在自己府上的这段日子，外面有多少流言蜚语？一个无名无姓的平凡女子，突然进入了昭王府，还成为了幕僚。苏婉兮虽然表面上并不在意流言蜚语，但方子琰深知，名节和清白对女子来说是何等重要？
自古以来，从来没有过女子做幕僚的，恐怕在旁人眼里，方子琰给苏婉兮安的“幕僚”身份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苏婉兮是他的侍妾，若是将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苏婉兮又如何自处？
娶她做贵妃吗？
可这样一来，她岂不是又做了妾室？哪怕已经是全天下最高贵的妾室，但依然是妾室。
不是正妻。
她上一世大概也做了贵妃，还是以大将军的长女，恭王侧妃的身份堂堂正正做了贵妃，而自己呢？
很罕见的，方子琰觉得自己收留苏婉兮是不是一件错事。
“苏婉兮，你羡慕别人的婚礼，那你有想过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吗？”
苏婉兮一愣，这一世的她是为了复仇而来的，何曾想过什么未来？
“你在昭王府待了有一段时日了，帝都关于你我的流言蜚语也不少。”
“你可曾后悔无名无分地跟着我？”
方子琰郑重地看着苏婉兮，微风吹过他们额前的发丝，这一刻，他们眼底只有彼此的身影，好像连热闹的空气都凝固了。
苏婉兮怔住了，这是她第一次从方子琰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八面玲珑的野心家眼里看到了一丝真诚的情意。
苏婉兮扬起嘴角：“殿下还记得之前在禹州，妾身母亲的葬礼吗。”
她一字一顿道：“所谓言语之毒，早已不能伤我分毫。妾身只重该重之事，只重该重之人。”
“妾身从未后悔跟随殿下。”
掷地有声的回答。
方子琰那颗冰封已久的心，好像在那一瞬间，冰纹裂开了。
苏婉兮也没想到，自己和那些熟人的重逢会来得如此之快。
方景钰成亲不久后第一次举办家宴，邀请了所有的皇子公主，只可惜四皇子方子轩，作为驻守边关的将领，实在无法赴宴。除此之外，还有叶丞相和大将军苏广成。
宴席上，来自五湖四海的色香味俱全的菜式赢得了所有来宾的交口称赞。“恭王殿下好福气，昭王妃真乃美貌贤良之人。”叶丞相朝方景钰举起酒杯。
“丞相谬赞。”方景钰亦举起酒杯回敬。
“爹，我吃好了，我想去花园里逛逛。”跟着叶丞相一同前来的叶兰蕙放下筷子，不顾眼下的场景，抱着叶丞相的胳膊撒娇。
“你这丫头，都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想去去便是了，不过你记着点路，别回头迷路了。”叶丞相揉揉叶兰蕙的头顶。
至于这头，苏婉兮也想走一走，方子琰便由着她去了。
重新回到恭王府，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苏婉兮的心头，她随意地赏着花，试图让自己好好安静一下。
恭王府的花园造的极为精巧，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姹紫嫣红，莺歌燕舞。苏婉兮随意闲逛着，却遇到了一个意外之人——穆王方子逸。他正在树下抚琴，白衣胜雪，妃色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恍若一场幻梦。
“苏姑娘，好久不见。”方子逸显然认出了她。
苏婉兮有些惊讶，方子逸应该只和她见过一面，竟然还记得她。
“怎么只有穆王殿下一个人？穆王妃呢？”
“婉如她，”方子逸苦笑了一下，“她和苏将军叙旧去了。”
“穆王殿下不必太灰心，苏小姐出身名门，相处久了，殿下一定会日久生情的。”苏婉兮安慰道。
“呵，苏将军的女儿嫁给我，无论是对父皇来说还是对诸位哥哥弟弟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吧。”花瓣下方子逸的脸透着淡淡的忧伤，“我一个闲云野鹤的王爷，苏小姐嫁给我，父皇不用担心苏将军势力过大，诸位皇子不用担心其他皇子势力过大。”
苏婉兮听得五味杂陈，她勉力挤出一丝笑容：“皇亲国戚的婚事素来都身不由己，但不管怎么样，妾身都祝殿下能求偿所得。”
这是苏婉兮和方子逸的第二次见面，说到底，不过是两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互相倾诉罢了。
但偏偏就有人，看不惯这份坦荡。
“子琰哥哥，你怎么能放任那个苏婉兮勾引有妇之夫？”叶兰蕙见到苏婉兮和方子逸相谈甚欢，一副苏婉兮我总算抓住你的把柄的模样，急匆匆跑去跟方子琰告状。
“勾引？”
“没错，我刚刚明明看见了，她和穆王有说有笑，穆王还在抚琴，可穆王明明刚娶了苏将军的女儿。你说她是不是骚货一个！”
见方子琰沉默不语，叶兰蕙觉得自己的话起作用了，她的眉眼愈发猖狂：“子琰哥哥，你可千万不要被她漂亮的外表迷惑了，我听说呀，这个苏婉兮可是娼妓的女儿，怪不得天生狐媚相，专门勾引有妇之夫……”
然而，叶兰蕙的话被一道巴掌止住了。
她惊讶地捂住脸，对上了方子琰阴沉到可怕的脸。
“子琰哥哥……”叶兰蕙呆住了，她认识方子琰这么多年，方子琰何曾对她这般凶过？连一句重话都不肯说的，可今日，他居然直接给了他一耳光！
“叶兰蕙，”方子琰的语气阴沉到恐怖，“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叶兰蕙惊呆了，以至于方子琰冷漠地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还待在原地久久未动。
直到随身婢女来花园寻自己时，叶兰蕙才反应过来。
方子琰竟然，竟然为了一个新来的女人打了她！
她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刚回到家中，就哭得梨花带雨地抱住自家爹爹的大腿：“爹，您可要替我做主啊！我马上就要嫁给子琰哥哥！现在，立刻，马上！你赶快去给陛下求亲！”
叶丞相对嚎啕大哭的女儿束手无策，只能一边安慰她一边保证这件事马上提上日程。
虽然方子琰打了叶兰蕙一个耳光，但并不代表他对这件事并不心存芥蒂。回到府中，他就问起了苏婉兮和方子逸的关系。
“那天在庆功宴上本王就开始怀疑，为什么你那么不希望苏婉如嫁给五弟？”方子琰沉下脸。
“一个人不希望别人成亲，唯一的原因就是喜欢他。”方子琰脸色铁青，“你喜欢方子逸？可你应该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何谈喜欢？”
上一世，他记得方子逸是喜欢苏婉兮的，即便她嫁人了都未曾改变心意，要不然也不会闹到苏婉如给自己的亲姐姐下药。
但这一世呢？这一世他们有何交集？难道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这俩人居然暗生情愫了吗？
所以在宴会她才会一反常态的反对苏婉如和方子逸的婚事？
苏婉兮看着方子琰一张一合的嘴，轻轻叹了口气，真正的原因无从谈起，她只能勉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苏婉如名义上是妾身的妹妹，可妾身只能寄人篱下，她却能作为将军之女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妾身当然不愿意。”
“至于穆王殿下，”苏婉兮更加面无表情了，“妾身之前在寺庙偶遇过他一回，穆王殿下心细如发，凭着妾身头上的簪子猜出了妾身是昭王府的人，就与他攀谈了几句，仅此而已。”
“至于刚才在恭王府，也不过是闲聊几句安慰一下穆王殿下罢了。毕竟被逼着娶了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谁也不会高兴吧。”
苏婉兮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方子琰的心情竟然更差了。他才不会相信苏婉兮说的话，可他深深了解苏婉兮的倔强，若是她不愿意说的事，就算打断她的骨头都不会吐露一个字。
呵，安慰？苏婉兮，真看不出你是这样的好心人，本王身为你的主子，你都没有关心过。对个没见过几面的外人，你倒是做起好人了？
不过她说，“被逼着娶了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谁也不会高兴吧”，呵，真是好大的讽刺。
方子琰抓住苏婉兮的衣领，逼迫她和自己靠得极近，他可以清楚的闻到苏婉兮身上常用的清淡的百合香，清冽优雅，丝丝入扣。还有那双秋水剪瞳，里面倒映的全是他的影子。
满心满眼都是他。
“苏婉兮，”方子琰的语气宛如蜿蜒而上的藤蔓，缠绕在苏婉兮的四周，“既然你自己选择跟着本王，那就搞清楚自己的位置。”
“做了本王的人，就莫要胡思乱想。”
似乎是为了印证方子琰所说，在穆王府举行的家宴上，本是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的日子。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突然一阵尖叫打破了这祥和。整个穆王府顿时里人仰马翻，方景钰第一时间冲了上去。紧接着，几个太医手忙脚乱地将一个人抬起匆匆往外赶去。
苏婉兮的心突突直跳，不安涌上心头。
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即将拉开帷幕。一切的一切，都将被彻底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