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里烟雾缭绕，四周挂满了色彩斑斓的唐卡，鼓、唢呐、还有大小不一的来自西域的独特法器“朵玛”分列四队。身着艳色服装，头戴骷髅面具的数名僧侣正在跳舞。不远处的台子上放着一面铜镜，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恭王妃冷芣苢有些发怵，这西域佛教不知为何，总透着一股诡异气息，可这高僧是穆王方子逸特意请来的，连皇上都准许了，她岂敢质疑？
“景钰，这真的有用吗？”冷芣苢小声问自己的丈夫。
“肯定会有用的，放心吧。”方景钰安慰她。
“师父，铜镜显灵了！”一位跳舞的小僧高呼。
“！”为首的高僧一惊，跨步到铜镜前。一旁的皇上和皇后也凑到铜镜前。
其他人都屏息着，等待显灵的结果。
铜镜上，是一个红色的羊头，面目可憎，头顶上还有一小簇火焰。
“这是什么意思？”皇上问。
“回禀陛下，这是铜镜显灵的结果。表明恶鬼是附在一个属性为羊的火命之人的身上。”高僧双手合十。
“这里谁是属性为羊，生辰为火？”皇上问。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所有人都看向一脸懵的冷芣苢。
“回，回禀陛下，这里属性为羊，生辰为火的只有，只有恭王妃！”东宫的嬷嬷战战兢兢道。
“开什么玩笑？怎么会是芣苢？”方景钰怒不可遏。
“恭王殿下，这可不是小人所说，这是上天的旨意啊!”一位小僧倒也胆大。
“你！胡说八道！无稽之谈！”方景钰青筋暴出。
“钰儿！”皇上发话，“这是神灵的旨意，不可造次。”
“怎么会是我？我，我。”搞清状况的冷芣苢委屈极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芣苢别急，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皇后素来心善，柔声安慰冷芣苢。
“大师，既然现在恭王妃被恶鬼附身，有什么办法可以将恶鬼驱逐？”皇上问。
“回禀陛下，要想彻底驱逐恶鬼，必须让恭王妃彻底离开皇宫。”
“你休想！”方景钰怒吼。
“方景钰！”皇上恼怒了。
“陛下，芣苢素来身体不好，这段时间又恰逢帝都风沙，芣苢怎么受得了？”方景钰跪在皇上面前苦苦哀求。
“陛下，”冷芣苢已经抹干眼泪，跪在皇上面前，“芣苢愿离开皇宫以保太子殿下平安。”
“芣苢！”
“好，不愧是北国公主，如此识大体。钰儿，你居然都不如一个女儿家懂事。”皇上对冷芣苢的主动态度极为满意。
“如果陛下执意如此，那等父亲痊愈，一定要让芣苢回来。”
“这是自然的。”皇帝点点头。
“诸位辛苦了，朕重重有赏。”
“能为陛下办事，是小人们的荣幸。”
这场法事终以冷芣苢离开皇宫作为代价，当苏婉兮收到这个消息时，她正在陪着方子琰聆听这位高僧的“教诲”，帝都百姓皆知这位高僧前不久还被陛下邀请，为东宫太子驱鬼辟邪，连昭王殿下都来与民同乐，听讲学的人更是把潭拓寺的门槛差点踏破了。
苏婉兮有些气恼，自己对什么佛教道教通通不感兴趣，为什么要陪着方子琰来听这些？
方子琰对此理直气壮：“谁叫你先斩后奏？若不是你强行安排，本王怎会来听这些？”
方子琰说完还冲专门前来冲他行礼的帝都百姓挥手，好一副爱民如子，体恤百姓的优秀皇子模样！
苏婉兮对方子琰出神入化的演技早已见怪不怪，默默给方子琰倒了一杯热茶：“听说恭王妃来了帝都一直不太适应，现在帝都正值风沙天，她这次强行出宫，恐怕凶多吉少。”
“你怎么知道恭王妃身子不好？”方子琰却没有喝下那杯茶，而是眯起眼睛审视苏婉兮。
他的眼神落在了苏婉兮脖子上的那只绯色的蝴蝶上。苏婉兮脖子上的疤痕迟迟不消，方子琰帮她请了帝都各种御医、郎中都没法消除，苏婉兮便索性让菊青依着疤痕绘了一朵蝴蝶。
菊青的手艺极好，蝴蝶栩栩如生，仿佛一不留神就会从她的锁骨处展翅而飞。
又是那种直戳人心恨不得把人扒个底朝天的锐利目光，苏婉兮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妾身逛铺子时偶然听到恭王府的婢女提起。”
“北国与我大梁签订盟约，想要铲除他们的势力非一朝一夕能够。眼下最要紧的，当然是太子。”
太子，这两个字重重地扣在了苏婉兮的心头，上一世的太子是被方子逸的母妃——贞妃给下药毒死了。
苏婉兮忽然觉得，自己难道不该坐享其成吗？反正太子必死无疑，若掺和了这趟浑水，万一脏了自己的手怎么办？
上一世自己可就差点被认成杀害太子的元凶入狱，幸好方景钰出手找到证据，帮她洗脱嫌疑。
虽然这也没什么用处，因为不久之后，她就因杀害五皇子方子逸被斩首。
贞妃这一次找不到苏婉兮替她背黑锅，说不定就找其他婢女了。
可问题是上一世太子之死的获益者分明就是方景钰，他在自己的父亲死后就借苏婉兮的手杀了自己的四叔方子逸，而后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梁第二任皇帝。
对了，方子琰呢？上一世的方子琰也有称帝的野心，他那样的人，会从容接受自己的侄儿踩在自己头上的命运？
“你最近怎么总是发呆？”方子琰冷淡的声音响起。
苏婉兮回过神，这才发现讲学已经结束了。
回到昭王府的苏婉兮决心好好梳理一番上一世的太子被杀一事，这个案子最终以贞妃认罪自裁，苏婉兮洗清嫌疑为结束。可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贞妃是后金国进献的妃子，她在后宫的形象一直都是智商洼地，但她居然能想出借苏婉兮的手来给太子下慢性毒药，并且伪造的人证物证齐全这样严密的计划来。更何况，太子和贞妃关系一般，贞妃是如何在森严戒备中勾搭上东宫的小婢女做内应？
当初这个案子破的实在是太过顺利，方景钰很快就找到了证据的漏洞，而后贞妃很快就手写遗书承认罪证并自缢谢罪。
借苏婉兮的手在食物里下慢性毒药，这个手法，不像是贞妃这样愚蠢的人做得出来的，更像是，更像是……
苏婉兮哇的一声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这个结论实在是太过于惊悚，以至于苏婉兮简直不敢相信。
可若幕后真凶真的是他，便可以解释一切的疑点，比如为什么会有这么严密的手法，为什么能在东宫找到内应，为什么他可以给苏婉兮洗清嫌疑如此之快。
为了登上皇位，竟然不惜借用自己枕边人的手杀害自己的父亲，替罪羊一个自缢一个斩首，唯独他得到了全部的好处，登基为王。
他竟然利用了苏婉兮整整两次，而她竟然到死都没有察觉。
第一次他扮作救世主还了苏婉兮清白，苏婉兮还对他心存感激，可这一切竟然都是他的阴谋，只为了苏婉兮能更死心塌地地替他卖命，最终把她丢入深渊。
苏婉兮再也忍不住了，冲天的腥气涌上了她的喉咙，她哇的一声又吐出了一口血。
端着杏仁茶的菊青见到此景惊呆了，慌不迭地去把方子琰请来。
方子琰把徐太医叫了过来。
“回禀殿下，苏姑娘并无大碍，刚才应该只是怒火攻心导致的，臣配几副清心火的药，苏姑娘喝下去就是。”
“出什么事了？”方子琰皱着眉头盯着苏婉兮面无表情地喝下菊青刚刚煮好的药。
“无事，谢殿下关心。”苏婉兮声音连一丝起伏都不带的。
“苏婉兮，你的命是本王救回来的，你没资格肆意伤害。”方子琰也冷着脸。
只能说这两人就是这样，嘴巴硬起来，谁都不肯低头。
苏婉兮很想痛斥方子琰你什么都不懂，但想到自己是重生来的，方子琰确实无法理解，只能作罢。
她漆黑如墨的瞳孔深深地盯着方子琰：“我们一定不能放过方景钰。”
方子琰的心在这一刻居然错跳了几下，他隐约察觉到苏婉兮的不对劲，她对方景钰的恨意实在是过于明显，就算方景钰背弃了私定终身的诺言，也不至于如此恨之入骨吧？
但他什么也没法问，他伸出手想安慰一下苏婉兮，可苏婉兮好像中了邪似的，竟然径直扑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上一世他们方子琰救了被下药的苏婉兮后，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
百合的香气充盈了方子琰的五脏六腑，这是独属于苏婉兮的气息，清冽绵长。
苏婉兮坚硬的外壳好像在一瞬间被打碎，她一直都是一个倔强不肯低头的人，可这一刻，她竟然在方子琰的怀里瑟瑟发抖！
“到底发生什么了？”方子琰明白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语气都温柔了几分。他抬起手，极轻极轻地抚摸着苏婉兮的头发。
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野兽。
“我要杀了方景钰，我一定要杀了方景钰……”苏婉兮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字字泣血。
方子琰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他抚摸着苏婉兮战栗的脊背。
“好，我们一起杀了他。”
夕阳落下，血色的晚霞笼罩着两个相拥的身影，仿佛一曲挽歌。
脆弱只是苏婉兮偶然打开的缝隙，她很快就回到了杀太子的事业上。
“贞妃？”苏婉兮抬起头，惊讶地看向方子琰，他竟然和自己想的一样，也是从贞妃入手！
“但我们和贞妃的交集太少了，很难让她为我们所用。”苏婉兮垂下眼睛，上一世何尝不是贞妃动手，但最后的赢家却是方景钰。
苏婉兮有些头痛，这好像是一个死局，方景钰是太子的儿子，太子若死了，最大的获益者毫无疑问就是他。可贞妃实在是一个过于完美的替罪羊，利用她动手，其他人怕是没有那么容易被拿捏。
如果自己的猜测准确的话，上一世策划太子之死的幕后真凶是方景钰，如果把他揪出来呢？这样他可就彻底地身败名裂了。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现在的苏婉兮并不是恭王侧妃，想要渗透进恭王府顺藤摸瓜找出方景钰下手的证据谈何容易？
“你可知后金国与西域的关系？”方子琰沉声道。
苏婉兮点头，西域其实是一个地理概念，其中西城归大梁，但剩下的可都是归后金国所有。
“太子生病时，贞妃曾经去探望过他。太子监国时，曾经力主过开通和西域的贸易市场，但被父皇否决了。太子被剥夺了监国权后依然曾经上书希望开通和西域的贸易市场。这几件事连起来，你会怎么想？”
苏婉兮悚然地看向方子琰幽暗深邃的瞳孔：“太子殿下勾结后金国？”
苏婉兮被方子琰这个大胆的想法震住了，堂堂大梁太子去勾结一个草原小国有何好处？给太子构陷这样的罪名恐怕很难让人信服。
“方景钰娶了北国公主为妻，太子又极力为后金国争取利益，换做你，你觉得他们意欲何为？”
苏婉兮默然，北国和后金国虽然明面上都与大梁签订了盟约，但私下里却一直互相不对付，因为后金始终认为大梁对两国厚此薄彼。但殊不知这本来就是皇上刻意安排的结果，若有一天这两个小国联起手来了，岂不成了大梁的大患？
不，还有更糟糕的是，掌握了前朝遗留骑兵“山阳铁骑”的四皇子也是太子党的人。
这加在一起还不明显吗，分明是谋权篡位的节奏！
而这不可谓不是皇上的逆鳞。
方子琰这么做不是没有道理，只要给皇上留下了太子试图谋取私利给后金和北国，那方景钰在父皇心中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他自不会成为太子之死的直接利益相关者。他甚至想到了更远的事情，就是借这个铲除掉方子琰的北国势力。
杀太子还想不脏手是很难的，但废太子是可以做到的。
苏婉兮听懂了方子琰的意思，废太子和死人唯一区别就是还有条命罢了。
“徐太医那边会慢慢加重曼陀罗的份量。”
苏婉兮垂下眼睛，保证计划不出任何可能得纰漏是方子琰的一向作风。
太子上一世待她还算不错，这一世若还能留一条命又不至于威胁确实是上上之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