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

    赵释察人于无形,自然没忽视她看到赵丁后有了那一连串变化,赶在离开前说了句,“梁娘子,一切事出有因,之后我会和你解释清楚。”

    梁羡玉抬起头,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眼中露出了深深的迷茫。

    他这样坦然的态度,意味着赵丁并非他派来监视她一举一动的吗?

    陆静和“哎哟”了一声,将梁羡玉的心神拉了回来,她忙安排起回城的事。

    ……

    回到东京城,雨势不减,梁羡玉拨开在门前避雨的人,带人冲进了赵太丞家药铺。

    这里遍地呼痛,不少出自给倒下来的屋材压伤的老百姓,还有好些是内涝时被冲进了水道,被锋利物件划伤了手腿的。

    这些人躺在简易搭起的铺面,念叨着“北面受灾,还能挪到南边来,要是一起淹了,可就没处儿下脚了!”“唉,这雨下得厉害,老人都说是十年前的光景,一路淹到南熏门也不一定……”“可那时候是从南面开始淹起,要是从咱们北面淹到南熏门,那官家岂不是也受涝了……”

    梁羡玉随便听了一耳朵,挤着人走向柜台道:“大夫,我妹妹被划伤了腿,就在门后不远,您去看看吧!”

    正搓着九味羌活丸的郎中眼皮一抬,看向了她指的方向,见个年轻小娘子虚弱地倒在个健壮郎子怀里,唇色苍白,昏昏欲睡,暗道不好,忙把搓完板一撂,冲出了柜台。

    梁羡玉跟在他身后,正要求左右的人给陆静和让个位子略躺一躺,不用她说,那些人已经先空出个板子来,让道:“怪可怜的。小娘子快上这里来,年纪轻轻地受了灾,往后就无灾无病了!”

    郎中半跪着,凝神听了脉象,放下手腕后又摸了摸陆静和的额头,松了口气道:“失血过多,冒雨过来又受了寒,一时精力接不上了,好在并不发烧。现在雨大,她就别轻易挪动了,在这里养上几天,让血气补回来些,我也能随时看她的症状变化。”起了身又道,“来个人随我去开药。”

    梁羡玉过去缴了钱,带回来五包黄皮纸裹住的药材放在板子上,和陆静和交代了大夫的意思,让她就在这里躺着,“我等会儿去找套干燥衣裳你换了,乖乖呆在这儿,雨停了再接你回家。”

    陆静和乖巧地点了点头,“阿玉姐姐,我等你。”

    安顿好陆静和,走出赵太丞药铺,梁羡玉这才将急躁显露出来,带了赵丁往北边赶,同时叫那暗卫去延真观打听二姐情况如何。

    那些人的闲话她听是听了,这时才缓过神来。

    她原以为只是村里有山,所以才这般严重,没想到城北边的水情如此严峻,家里就阿娘和干娘在,出点什么事,她们未必能应付得过来。

    疾步到了青晖桥地界时,却看见三个熟悉身影往她这里而来,她着急地挥手叫道:“阿娘!干娘!”

    孙吉见她戴着军中高级将领才会用的笠帽,朝她们打着招呼,偏偏略过了他,脚步一顿。

    梁羡玉赶上前,见孙吉右手搀着李阿娘,还举着伞柄,叫了声“孙虞侯”,替他分担了些李阿娘身上的重量,赵丁也有样学样,站在伞外扶住了梁氏。

    一路无话,一行人十分默契地在雨里赶路,只求快些回到城内,唯有孙吉还时不时看梁羡玉一眼。

    梁羡玉不是个木头人,脚步越发快了,一入城,正要和孙吉告辞,却看见被她打发去延真观的亲卫已经带了人在路口等着她,二姐一见到她和梁氏,便跑上来道:“大姐,阿娘,你们怎么才到?她们都说北边的水冲垮了桥堤,我都快吓死了!”

    梁氏忙搂住了她,顺便接了她手上的伞,梁羡玉得以将孙吉的伞推还到他那里,低声道:“就送到这里吧,虞侯还有家里人要顾,那是最要紧的,别耽搁在我们这里。”

    孙吉还没说什么,那亲卫觉察出些许不对,梁娘子不是殿下心上之人吗?怎么又冒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虞侯来,仿佛还有些死缠烂打的秉性。他赶忙道:“殿……衙门见百姓们房屋倾圮,各类物什都被冲走了,没处住也没法过活,特意命店宅务将朱雀门外的一批房屋腾出,暂做救济之用。梁娘子,你们城北是分到了龙津桥附近,先去那里安置可好?”

    孙吉见着梁羡玉一家人妇孺众多,自己家里却是早已安顿好的,便对她道:“不差这一步了,走吧,我送你。”

    大雨不等人,他既如此说了,梁羡玉也没多犹豫,带人转战到了龙津桥,排起了队等分屋。终于到了她们,梁羡玉一看,在旁督促吏子们快些登录的却是许久未见的度支部祁推官。

    没等她叫人,祁推官先发现了她,惊喜道:“梁娘子如何这会子才来?”

    说着梁羡玉便被他塞了块木牌子,上头写着龙津桥一处地名,祁推官道:“时候不早了,赶快去吧,我这里还忙着,有空再叙。”

    到了木牌子所写地方,却是个方正整洁的民宅,梁羡玉蹙了蹙眉,又看了眼牌子,确认无误。

    壮着胆子推开门,左右看了看,发现这地方不算太大,不然真要叫人怀疑是不是分错了。

    梁氏和李阿娘自进去收拾,梁羡玉留在了门口,对孙吉福了福身,淡淡道:“多谢孙虞侯出手相助,事了后必定重谢,此番没事了,请先回去吧。”

    孙吉早在她戴了笠帽之时就埋了根刺在心里,此时见她赶自己走,平生许多怨气,委屈了起来。只是这样的大雨之中,总让他想起路上遇到的那些因为水灾生离死别之人,他这样的委屈似乎是不值一提的……正要狠狠心走了,见她脸上是那样平淡,一点儿情绪都不叫他看见,心里更加满是酸涩,忍不住道:“阿玉,你听我说两句话,好吗?”他抬头看站在石阶上的她。

    梁羡玉没说话,只看着他。

    孙吉自嘲地笑了笑,“我就当你默认了”,随后他认认真真地将孙三和他家里的事说给了她听,也将自己可怜的自尊摆在她面前,由着她审判。

    梁羡玉有恍然隔世之感。

    如果他在孙三判刑的那天将所有事情坦露,她也许仍会选择放弃他,咒骂他,憎恨他。但愤怒之后,发泄之后,意味着事情告一段落,她也许不至不原谅他。可现在她已经从之前由情意编织的美梦里醒了很久,听了这些,只能发出一声“哦”的回应,也许有怅惘,却很难再起什么波澜。

    “大姐!”梁氏忽然出现在了门后,拿出油纸裹住的一包东西,在梁羡玉耳边道:“你去拿给他,小孩子家家的说些气话也正常。”

    她将那日梁羡玉的牢骚听在耳中,见了眼前这曾在衙门见过的高大齐整的郎子,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怕是为了过去那些事别扭上了。可她和李阿娘今日才被这郎子救出,觉得他倒也不是那般不堪托付,有什么前尘旧怨,都算清楚了就是了,别成了个解不开的疙瘩。

    梁羡玉接过的瞬间,生出些许熟悉之感,微微一愣。

    她走下了台阶,在屋檐能遮蔽到的最远处止步,叫孙吉过来些。

    孙吉一步步走了过去,撑着悠悠荡荡的伞,似他难以置信的心。

    梁羡玉把油纸包压在他左手上,仰头朝他释怀地笑了下,“你有你的难言之隐,我也有我的立场抉择,今日受了你的恩,我们也算两清了吧?”

    孙吉眼瞬间红了,转过身,夺步而走。

    在他即将走出巷口的时候,梁羡玉突然叫了声,“孙虞侯,从前的许多事,多谢你了!”

    孙吉抹去了一把扑在脸上的雨水,走出了巷子。

    雨越下越大,路上不时经过步履匆匆的人,都在说这天象比十年前还怪,只怕百年未遇,田里剩下的粮食都收不上来了,收上来的也晾不干了,今年只怕会淹死饿死不少人。

    梁羡玉怔了会儿,走了进去,和家里人一起收拾起来。

    这宅子说大不算大,但走向朝南,正房偏房院子一应俱全,尤其院子还不小,种了几棵芭蕉树,泥土才翻新的样子,只怕是新移栽过来的。也不知店宅务是怎么分的这房子,能把这样好的分给她们家。

    梁羡玉和家人商议之后决定,一家人还是挤在一间偏房里就好,不要把别人好好的房子住乱了,况且这明显要成灾的天气里住一起也方便照应。

    赵丁和那暗卫自然被她打发回了雍王府。

    到了夜里,和梁氏在地上打了铺盖的梁羡玉听到雨小了些,那雨滴落在芭蕉叶上的声音也小了,滴滴答答地响着,绵绵不绝。像出自名家的曲,配上词便能缠缠绵绵地唱开去。

    她不由想到了向北边以外一路走的殿下。

    也不知殿下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遇到什么艰辛?不过他身边有人护卫着,应该没什么事的吧?

    可这般极端天气,谁又说得准?比如殿下把笠帽给了她,雨照样也会下在身上,谁能保证灾情不会在他身上重演?

    想问赵丁究竟在她身边多久的想法反倒被这些有的没的压了下去。

    天快亮时,一声响雷将梁羡玉惊醒,她听见屋外风雨遽然大作,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二姐也被吓得哭哭啼啼地要娘。

    梁羡玉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色,心像是被什么慢慢扯紧了,透不过气来。

    等到正午雨停了些,她忙去雍王府附近打听了会儿消息,只这些人见不到雍王殿下,谈的也不是殿下的事。她便先去了解库一趟,回来又经过了雍王府,想着万一能听见什么。谁知才走近王府前的那条街,便听见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昨夜那场雨,叫亲王府里的一处院落塌了,里头埋了不少人,挖出来时都没气儿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亲戚在里头当差,也帮着挖人了,那院子叫储青院,好似是王府里的侧妃娘娘住的!”

    “那不就是宗家娘子?怎么,她竟被压死了?”

    “嘘!小声些!不要命了!我和你偷偷说,那倒塌的木头堆里,可挖出了宗家娘子的衣裳头面,都穿在人身上,你说,这不就是……”

    “这不就是丧生了吗!”

    梁羡玉听得一骇,眼前闪过宗娘子那张温静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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