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止

    梁羡玉正自伤怀,却见前头的街口冲过去一大群人,大声吵嚷道:“官家有令,咱们汴京城的东北面干脆做了泄洪区了,这是要绝农人的根!”

    话音未落,又有个人高声愤愤道:“雍王此刻正在善利水门带兵镇压,逼着那些田主人撤离呢!”

    “这也太狠辣了些!”

    “正好雨停了,走!赶紧看看去!就算是王子皇孙,也不能对人赶尽杀绝!”

    梁羡玉听了这些怒气腾腾的话,眉头一紧,看了眼隐隐露出晴光的云层,来不及多想,赶紧跟了街口外的人,一起往善利水门走去。

    快到时,接近了五丈河周边,沿岸景况叫她暗暗心惊。

    沙石灌的麻袋,依着水位垒到了约齐胸处,若是个矮小的在水里站着,早覆了顶了。可这沙石袋子硬是如新竖起一道城墙般,将汹涌的洪水生生挡在了外面,只有底下略微渗了点儿。

    而通往通天门的那条路已经完全被淹了,明明昨天她和家里人离开时才没过脚背,现在能看见半截柳树杆子露在水面上。

    总之,沙袋以外成了一片汪洋,找不到一个落脚点,远远只能望见青砖砌起的凹形城墙。

    这愈发凸显沙袋的威力,为防“决堤”,沿途一两步便有军将把守,个个汗流浃背。

    梁羡玉下意识地找起人,脚步越走越快,从人群中不断挤过,终于在靠近善利水门的北排岸司那里找到了殿下!

    她差点惊叫出声,有些不敢认。

    雍王殿下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奔波,泥泞满身,衣裳无一处洁净,要不是他一身贵气,加上脸上显然拿什么擦过一遍,露出了五官,不然只怕会让人误以为是哪里的流民。

    他身边跟了靳石甫,正给住在东北城外的百姓们解释为何将这里选做泄洪区,“城北都被淹了,水从通天门涌进来,汇到了五丈河里。大家一路走来也都看见了,要不是五丈河沿岸以沙石袋挡住了洪水,这水便要往城里灌了。五丈河从善利水门而出,唯有借了这水门将水泄出,才可最快将其排到京东东路、宿州之地,化解此难。”

    百姓们默默听着,见有这样一位亲王纡尊降贵,对他们说明水情的来龙去脉,而不是勒令他们听命,多少都有所震动。可还是担心拿家里的地方泄洪,自己会失地没房,也拿不到任何补偿,最终当了那无家可归的流氓。

    便有人壮起胆道:“殿下,不是我们自私自利,可谁活着,都为了口吃的、要个地方住。水现在淹了就算了,这是天灾,可要是拿我们泄洪,脏东西都往走了过去,草屋、物什淹在里头,即便这水退了,我们还有下脚之处吗?”

    “还有地里的麦子!”有人哭了起来,“今年麦子厚实,铺上被褥上去都能睡人了,夏收还没完,这要是泄了洪,连最后一两棵麦穗都捞不到了!”

    却还有个人干脆把手上捻着的泥往地上一丢,站起来哈哈大笑道:“都在这里唱什么丧气调?我家里人都死光了,还管你狗屁粮食?泄!干脆往死了泄!把我也泄死算了,都在这滔天洪水里,谁也别放过!”

    这话一处,四处顿时多了抽泣和呜咽声,他口中明说的支持泄洪,反倒勾起其他人想起自己那些被洪水卷走的亲人。要是一泄洪,还不止会被冲去哪里,大约尸首是找不到了。

    杨彪原本站在雍王殿下身后,多看了那大笑之人几眼,发现他满脸络腮胡,一双红眼忍着哭,颇有些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的表现。杨彪见他长得更似北边一些的壮汉,想到开春以来便在两国边境线所在太原府一带动作频频的辽人,脸色一厉,向殿下附耳说了。

    如此一来,雍王殿下来不及马上回应百姓,便有人以为他不过说些空话,当下人群便如潮水般朝他涌去,要阻止这泄洪举动。

    诸班直里的剽悍军将殿下齐齐护卫在了身后,还有些想要抽出白刃,以免失控的百姓们冲撞了殿下尊驾。

    “住手!”

    赵释推开了阻拦他的杨彪,喝住了诸班直,从他们之间穿过,出现在了百姓中,将离得最近的一圈人一一看过,带了安抚。

    见众人终于不再鼓噪,他缓缓道:“水灾之后的补偿,有损即补,屋、粮、衣、物……尽皆有偿。本王以三司使的身份,向大家保证,底下之人若在此事上贪墨,本王必定赶尽杀绝,夺其冠带、家财、乃至性命,要其三代不许科考。”

    随后他微微低下了头,“我有负官家、诸位信任,为亲王,却未能尽到职责。此番虽言天灾,我不曾安顿好诸位,以至你们心中不安,以今日之举来问我之罪,是我失职。”

    他还未说完,靳石甫和杨彪等人已是带着军将、百姓齐齐跪下,许多人将头磕在泥泞的地上,“殿下!”

    梁羡玉也跪了下来,并不仅是随了大流,更有她的心甘情愿。

    她就知道,殿下不会像那些人口中那样,将刀锋对准百姓们,他永远是大枀百姓的雍王。

    陆续扶起这批百姓后,赵释看到了个熟悉的背影,陡然沸腾的喜悦让喉头一痒,却又马上被失望压了下来。

    他涩然一笑。

    在她眼中,他所做的事太过分了吧?

    即便解释了赵丁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缘由,因了他对她暗藏的心意,便脱不了卑劣的色彩。

    ……

    随着人群一同散去的数十个人中,见时机合适了,便聚到刚刚大笑的汉子那里,钻入了条小巷里,悄悄商议了几句之后,又故作无事地散开了。

    却不知他们的行踪早落在了杨彪眼里,回禀给了雍王殿下。

    没想到契丹皇帝第七子耶律德会亲自带人潜入大枀都城,看来汴京水灾之事,大辽也颇为关注。

    赵释略一思索,命杨彪在这里守着,策马回了禁中,预备当面向官家禀报。

    马蹄刚越过左掖门,从前见过的紫袍内侍便追着马道:“殿下留步!官家如今在庆寿宫内!”

    赵释一惊,当即向庆寿宫而去。

    庆寿宫内一片惨淡,外间的紫檀大桌上围了一大圈太医局的医官,一走进来,浓郁苦涩的草药味便扑鼻而来。

    赵释目光一掠,大步进了里间。

    绛紫床帐勾起,偌大的榻上躺着个人,正闭目阖眼,四肢微微痉挛。

    赵释紧紧抿了抿唇,走过去问道:“何时发生的?”

    坐在榻沿的娘娘没有回答他的话,替官家掖了掖被子,神色默认。

    圣人在一旁看着,见有些僵持了,插话道:“昨天夜里,司天监的张淮农来见过官家,他一离开,官家便有些不舒服。晚间到庆寿宫来定省时,一下子晕了过去,到现在还……”

    “谁叫你说的!”娘娘双眼如电,狠狠瞪了圣人一眼,一直瞪到她低下了头。

    赵释劝道:“五哥尚在休养,少些惊扰为好,有什么事,娘娘且平息一些。”

    可娘娘不知被他那句话触动了,泪流如注,攥住了他的衣袍,嘶哑着声儿道:“惊扰?按照太医局的说法,五哥五感皆无,什么时候醒过来都不知道,谈什么惊扰?你……你……你都敢杀人,在这里装什么慈悲?”

    她千不该万不该从宿州找回这个孽子!

    宗家的那个侧妃死在了雍王府,她不信,宗家人也不信。宗家夫人穿了命妇之服,从参知府赶到了庆寿宫,一步一跪,谁扶也不起来,哭着跪到庆寿宫外,说她们高攀不上皇室亲事,求她把活生生的娘子还给宗家。

    她放下身段去请宗夫人进来好好说话时,宗夫人泪眼朦胧道:“娘娘,您也是当娘的人啊,把我家温馥还我吧,就当参知府对不住您、官家、雍王殿下的厚爱,您可怜可怜我……”

    被赶来的宗参知拖着回家时,她有气无力地哭喃道:“都是我的错,当初为什么要逼她?”

    送走宗家人后,她身心俱疲,偏逢五哥过来定省,她说了这孽子没几句,五哥还替他说话道:“六哥不会做这事的,意外便是意外,谁也防不住的,再说他这几天都在外当差,也没时间去……”

    话没说完,五哥便突然软倒在了椅上,不省人事。

    要不是提了这孽子,五哥又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锤打着赵释,又恨又哭道:“要不是你做的那些事,五哥还好好坐在那和老身说着话,你们佛家讲因果,一命换一命,你不如要了我的命去!”

    赵释看着双唇血色苍白的官家,竟浑然不知疼痛。

    圣人看了眼娘娘,又不动声色看了眼这所谓的雍王,心下微冷,只淡淡提了一句道:“娘娘,该叫人进来复诊了。”

    娘娘“蹭”地瞪向了她,“你一直陪在五哥身边,连他的身子都看顾不好,反而还要他事事看你的眼色,敢情来做他祖宗的吗?现在也是,不会直接将人叫进来,偏要卖弄你记得吗?”

    赵释连夜赶路,再加上和军将一同垒沙石袋子、快马赶来禁中,早已让他喉头积攒了一股腥甜,听着这些话,竟忍不住侧头一呕。

    “血!”

    圣人惊呼一声,匆匆跑了出去。

    太医局的教授们赶了进来,连带着提举、管勾们也在,约有七八个人。

    赵释已经擦干了唇上血迹,将床前位置让给了他们,微微颔首道:“诊脉。”

    几个人战战兢兢诊完,没敢说结果,先一起跪了下来。

    娘娘绝望地合了合眼,“给雍王也诊。”

    正当此时,床上的官家眼皮抽动了下,无人发觉,又抖了下,有个教授偶然看见叫出了声,正给雍王殿下诊脉的教授也看了过去。

    “娘娘!官家醒了!”那教授叫道。

    官家遍身受疼,一醒来,先看见了远处的圣人,一笑,又见到了庆寿宫娘娘喜极而泣,在他耳边哽咽道:“五哥,你怎么样?知不知道,你吓坏嬢嬢了。”

    “嬢嬢,六哥替……我……办事……辛苦……”官家断断续续道,“宗家娘子……的死,和他……没……没有干系,别……别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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