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离

    说完这些,官家又求嬢嬢带了其他人出去,只留雍王在这里。

    雍王缓缓跪在了他的榻前。

    官家轻轻笑了下,要他把自己扶起来。见他手臂有力,撑得住自己,官家竟有一种解脱之感,叫了他一声“六哥”,留他在了榻侧,自己双眼微浊,陷入了回忆当中,“我身子不好,性情软弱,想做很多事都没做动,旁人一说情,我就半途而废,狠不下心。我没想到会等回你。查惩治贪,你有决心,也能压得下那些人,也知人善用,比我……适合这个位子……不为了嬢嬢、五哥,便是为了你自己,你也要给列祖列宗一份交代……”说着,他握住了雍王的手臂,力气罕见地一大,“六哥,你不能推辞!”

    雍王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五哥,我知道。”

    ……

    庆寿宫发生之事密不外传,几天后,从文德殿发出一道公告天下百官的圣旨,自即日起加封雍王为皇太弟,授职中书令,加同平章事。

    随着这一道匆忙发布的圣旨流传开的,便是官家已经缠绵病榻,正在生死存亡之际,靠着汴京东北方向几座山的龙气吊着,若彻底淹了那里,官家这口气便彻底吊不住了。

    皇太弟殿下如今力主从那里泄洪,保不准是贪心不足,为了尽早登上皇位,借口一定要用那里泄洪!

    预备去领粮的梁羡玉一开门就听到有人在议论这些,喝了句无稽之谈,骂散了他们。远远地看见几个禁军打扮的人拿着册子往家来,便没走,站在了门边等候。

    这几日也不知怎的,这些个禁军中人每日都来盘查户口,要说是为了统计灾后人数,一次两次也就够了,何至于如此频繁?

    只是这些禁军不比那些赤老,行事干净,惯不会索贿受贿的,不过来登录了一家的人头,再往家里看上几眼比照,不曾动手动脚,也就还好,梁羡玉也就待他们客气有加。

    “方教头,您又来了?里面来坐。我家里如今是五口人,两个老的,两个小的,再有一个我。新添的一个小的是从医馆里接回来的,您不放心可以瞧一眼。”

    那领头的方文举探头看了下,也不走进去,便在册子上写上一笔,写完了以拳抵掌道:“梁娘子客气了,我们信得过你,还要去别家,便不加叨扰了。”

    梁羡玉却听说他们盘问其他家时候极严的,连每人行踪都要详细记录,隐隐有戒严之势,如何到她这里就不一样了?

    送走这一行禁军的当口,她忍不住多想了下,又马上摇了摇头。

    不会的,殿下如今这么忙,不至于在这等小事上留心,应只是巧合而已。

    才要关了门户出去,又看见有队戴孝人马吹吹打打而来。

    梁羡玉听着那唢呐吹出的哀乐凄厉,便往门边避了避,一面悄悄低下了头,表着哀悼之心。

    等着这些人过去,一等,便是一刻不止,她还当他们出了事,急忙抬头一看。

    却见骑在马上的那个郎君正打量她,那人虽锦衣华带,眼底却晦暗沉郁。

    梁羡玉与他对视了个正着,似被蛇眼盯了一般,升腾起一股寒意,不由想着自己是否在哪里得罪了这号人。

    她这副表现,在宗温树眼中,自然就是恶贯满盈之人的心虚,当即冷嗤了一声。

    要不是他不信三姐会无缘无故死在王府,派人仔仔细细去查了一遭,还不知道这等看着光明磊落的女子有着比海还深的心机手段!仗着脸上颜色赖在殿下身边还不够,竟还敢嫉妒成性,做出那样骇人听闻的事!

    三姐是家里唯一的女娘,爹娘和他从小疼宠到大的,竟教一介贱民欺侮至此!

    他要她付出代价,为三姐报仇雪恨!

    一阵冷风吹来,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梁羡玉被撒上了一身纸钱,门口也堆了好些白纸屑。

    她看着这些远去之人的背影,却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哪里得罪过他们。

    是那位郎君家里人逝世,心中郁气难舒,所以见人才这般阴狠?

    “梁娘子,起风了,你怎么还在外头杵着?”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梁羡玉惊了下,看过去却是杨彪。

    她忙叫了句“杨大哥”,但想到他背后的殿下,便肉眼可见地不安了。

    杨彪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将她带到了雍王府内。其实如今原该改了储君府邸或直接搬入禁中东宫的,可水灾还在肆虐,不宜大兴土木,便也就这么糊里糊涂用了。

    ……

    梁羡玉走过久违的须弥堂门槛时,竟有了和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的感受,想逃。

    她没想到殿下这么快就会找她,原以为至少要等水灾完全平息。

    随着“吱扭”一声,缓沉的房门一阖,这书房里只剩下了她和殿下两个人。

    萦绕鼻尖的檀香味道已经闻得很熟悉了,可此时再次闻到,竟觉得十分紧张。

    “不必行礼,阿玉,请走过来些。”

    梁羡玉刚想福身的动作停了下来,被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忍不住向他看去。

    只见他眉宇间疲倦深重,唇色发白,呼吸轻缓极了,多用些力便能引发极坏的症状一般。

    “殿下,您怎么了?”梁羡玉顾不得纠正他的称呼,快步到了他身边,给他斟了杯茶,两手捧着杯壁送了过去。

    赵释顺着她的手往上,见了她担心自己的模样,眼中的惊讶被柔软一覆。

    梁羡玉躲了下,将手背到身后,“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问侯殿下一句。”

    “我知道。”赵释仍然柔柔地注视着她。

    梁羡玉闻见了自他身上传来的檀香味,和刚进来时闻到的不太一样,多了些清冽,也更淡薄了。

    他又坐着,身形还比她大,好像她再低一点头就会坠到这团檀香中,染上和他一样的味道。

    “殿下找我来,是要我做什么吗?”

    她禁止自己继续往下想,语气有些生硬。

    赵释无声笑了笑,很宽容的样子,“那日我和你说,要找机会和你解释的,还记得吗?”

    梁羡玉应了声,不咸不淡。

    “可我今天先要说的,却不是这个”,见她一下子错愕有加,睁大了双眼,仿佛在瞪他般,生动、美丽,又那样地鲜活,比记忆中还要好上百万倍……赵释笑意悄然一深。惟有想到要说的话,又渐渐淡了些,问道:“你很喜欢汴京吗?阿玉。”

    “殿下,尊卑有别,草民担不起殿下如此称呼”,梁羡玉终于纠正了他,带了些戒色,“汴京自古繁华,又是我供职的解库所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我如何会不喜欢?殿下问这个,究竟想说什么?”

    赵释依旧笑着道:“照你所说,若你到了别处供职,可以无拘束、自由,也会喜欢上那儿吗?”

    太医局的教授早已下了论断,五哥体内疝气复发来势汹汹,凭是何人,也决计熬不到月底了。

    可庆寿宫的娘娘将他视为谋害五哥的杀人凶手。

    宗三娘之死,宗家方面也给他施加着压力。

    更别说之后他还要应付北边的辽人……

    他情愿她离开这里。

    ……

    梁羡玉先是愣了下。原以为他暴露了自己的心意,便要图穷匕见了,先纡尊降贵地说些别的,之后便要她感恩戴德地入了他的王府。可她自认为自己不傻,尊卑有别,她也没有和别人分享郎君的喜好,即便他贵为亲王喜欢她,她也不准备顺他之意,路上就想了好些话来作答覆。

    没想到他是问这个。

    这等时候,远离汴京未尝不是明智之举,梁羡玉没理由不应下,可转念一想,又怕有阴谋,脱口便道:“殿下,若我离开了,您依旧会派人潜伏在我身边吗?”

    “……我向你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见她下意识便是猜忌,赵释喉中干涩了些,声音也带了涩然,“赵丁被我派去你身边,原是想保护……”

    “是”,梁羡玉有些失望,忍不住就打断了他的话,“不是潜伏,而是保护。”

    “正因有他,殿下那日才能知道我在那,才能及时赶过去救了我,论理这件事我该谢过殿下,甚至把命赔给殿下也不为过。但——”

    赵释心猛然一揪,“你说。”

    梁羡玉咬了咬牙,一口气道:“草民没猜错的话,殿下对草民,和对其他人,有些许的不同。可草民自知福薄命贱,身无所长,虽感念殿下恩德,却着实配不上殿下青眼有加,还请殿下彻底收回这些不同,让草民和其他人一样,为殿下效力。”

    说到后来,她跪在了桌旁,礼行得极大,却一下子感觉压在身上的担子轻了。

    殿下一时走入了迷途,由于身边没有其他女子来往的痕迹,多见了她几回,便以为她有多特别,对她另眼相看,实则女子相对于男子本就有些特别之处,又有什么稀奇?

    她忽略着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点点尖痛,这样想着。

    赵释默默收回了想扶她的手,望着她的鸦黑发髻道:“你说,你猜到了我待你和其他人不同?”

    “是。”

    “你说,感念我的恩德?”

    “……是。”

    “你说,你想让我收回这些不同?”

    梁羡玉疑惑地看向他,“是。”

    赵释向她伸出了手,第一次那么用力地拽了她起来,几乎扑到他怀里。

    他握住她两只手腕,将她按在了位子上,自己屈了膝,近乎半跪在她眼下。

    梁羡玉惊吓之余,挣扎着叫“不可”,被他再一次按住了,仰头看着她道:“尊卑有别,福薄命贱,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梁羡玉被人点了穴位一般,呆呆地看着他,看见了他眼中如有实质的苦涩与失落,耳边似乎轰然一声。

    “梁娘子有没有想过,我可以接受你说我不好、王府不好、不喜欢拘束,而绝不会肯接受你所说身无所长、福薄命贱……想着要得到,才会衡量所得的贵与贱,值与不值,要与弃。可我赵释敢说,我所做的一切,从来就不是为了得到你。”

    赵释猛然松开了桎梏她的手掌。

    梁羡玉喉咙忽然堵得慌,一偏头,再次躲开了他的视线,“殿下,我没您想的那么好,不值得您费这些精力。”

    赵释只道:“想去宿州吗?那里泄洪之后百废待兴,你若带去检校库,配合宿州衙门拨款赈灾,那里的百姓们时代都会记住你的。运气好的话,也许还会有碑刻记下你的名字。我记得乾安二年,水漫至宿州某县,有人及时迁走了县中人士,为了纪念,县人便为他在水边离了块碑,经年未毁。”

    梁羡玉不知他怎会说出这一番话,与她心中所想,竟很有些吻合,比起默默无闻,她也想过做一番事业,留下自己的名,供后人敬仰。或许他真的花过许多时间来了解她,只是……有了前车之鉴,她早不是能被这种举动轻易打动的人了……方才还只有一点的酸涩冲向了鼻尖,她忍不住想哭,却告诉自己在他面前不能这样,垂下了眼帘,“殿下,并非您不好,只是我……我已不想在这些事上花费精力……”

    赵释笑着问她:“月底前动身,好吗?”

    “……好,殿下快起来。”

    如她所言,赵释站了起来,陪她一起走到了书房门边。

    “我们一家人后日便会动身,殿下保重。”梁羡玉说完,马上掉过了身走。

    赵释定定地看她的背影,轻声道:

    “梁娘子,一路顺风。”

    梁羡玉听得微微一震,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她不由回头望了眼,见那人眼中倏得发了亮,心里突然生出了什么时候都不曾感知过的尖锐的疼,触电一般扭过了头,不再看他。

    ……

    六月底,正是动身前夕的晚上,梁羡玉点了灯,领着一家人打点行装,叠起的衣裳放去堆来,窸窣作响,还有些别的吃用之物,足足摆了半张炕。二姐和陆静和也替大人们在里外跑着小腿,暗暗争先。

    不一会儿,梁羡玉翻出了去禁中穿过的那身衣裙,拿着端详了好一会儿,不由想起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出蔷薇林的,默默自嘲地笑了下,到要走了,又想些有的没的,她果真有病。

    到了下半夜,一家人收拾好了准备就寝,却听见大门叫人砸得咣当响,梁羡玉忙披衣去看。

    门外是举了火把的衙役们,操着粗声肃厉道:“梁羡玉,有自应天府来的苦主宗严明状告你私逃婚事,你一家人速速到衙门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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