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图张了张嘴，发现喉咙里有些干涩。
他想起……一个小时之前，是他在实验室里怎么想都觉得愧对茵芜，决定鼓起勇气去向她道歉，又正好在行政楼电梯里遇到贝克莱……
贝克莱对他的态度简直天翻地覆，主动提出要带他去找茵芜，两人就一起走。
云图聪明绝顶，怎么可能猜不到贝克莱的态度变化是因为茵芜……
啊啊啊啊，就是因为对方一直善待着自己才会愧疚啊！
云图看到茵芜脸上全是包容与平和，全无之前的怒色，只感到更加心虚。
“我、我没能真的帮你出头，只是一时冲动而已……”
他提醒茵芜，刚才甚至还是对方救了自己，否则他现在应该已经被唾沫星子淹死了吧。
茵芜微微一笑，回答：“我也只是突然想感谢你而已。”
两人陷入沉默。
一种微妙的感觉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也许只是在云图所能感知到的空气里蔓延开来，他感到坐立难安、呼吸紧促，不自觉地拼命挠着自己的脑袋而不自知。
茵芜看着他逐渐变乱的头发：“……”
“呃，那个。”云图两只手一起挠，便只能用嘴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现在的身体好点了吗，可以抽血了吗？”
“可以。”
“啊不对不对，你刚刚经历了那么长时间的战斗，我不应该在这种时候问这个问题的，你就当没有听见吧……”
小声而连贯的语句不断从云图口中蹦出来，先是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话道歉，后面慢慢又变成了第一阶段要如何控制丧尸病毒进攻细胞的速度，再后面茵芜就听不清楚了，说得实在太快太杂。
茵芜倒是知道，云图紧张的时候会变得话很多。
但是她不知道他现在紧张什么。
“唉算了，我们还是现在就开始吧！”
云图懊恼地将手从头顶拿下来，开始试操作那台仪器：“你都说了可以，我还多嘴什么呢。”
茵芜哪敢吱声。
于是她在那仪器前面坐下，消毒、抽血这些步骤对她来说已经轻车熟路，知道该什么时候抬起胳膊、什么时候该放下。
这次一共抽了三管血，茵芜没有感觉到头晕或是其他不适，大概是先前的食补起了作用，又大概是她的身体本来就很强悍。
背后的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声，茵芜能听见机器内部一些细小的轮带传送声。
那三管血被送往云图手里了，机械臂末端沾上的几滴也没有浪费，现在被传送到机器深处做简单的分析。
云图一进入工作状态，就抛开了先前所有的纠结，正忙着营造合适的实验环境，神情严肃而认真。
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茵芜越来越意识到最开始自己以为的任务“简单”真是大错特错，她想要早日赴死的美梦还得再做个不少年。
不是她悲观，而只是因为光是准备建立免疫模型的前期工作，云图就花了整整两个月来操作。
零号基地机密研究所的实验室里集结了人类几千年发展以来最先进的仪器，在它们的帮助下也得整整两个月才能看见一点苗头。
作为血包，茵芜还是吃着云图为她独家设计的营养食谱，一周采血一次。
……说真的，这种频率的取血，也只能感谢茵芜本身不是普通人类，换做旁人早就出事了。
所谓的营养餐可能也只是起到了心理安慰的作用。
不，营养餐的作用还是很显著的，主要体现在茵芜原本瘦弱到可怜的身材正在逐渐往健美的成年女性靠拢，脸蛋也日益圆润。
她仍然每天跟云图一起待在实验室里，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
两个人一旦工作起来都是整日整夜不睡觉的类型，他们常常晚上睡在实验室里、白天再醒来工作，只是茵芜有时候去偷来两份午餐而已，如此周而复始。
所以，他们几乎是隔绝了外界的声音，自然也就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如何巨变。
由于研究员们的每月一次考核，安雨成了这两个月来唯一跟他们有过接触的人，她带来了很重要的信息：
“啊，伊娃好像准备开始清剿城墙底下那群丧尸了。”
“差不多快要过去了，毕竟丧尸的总数不会再增加了嘛，剩下的慢慢打就好。”
加上安雨向来豁达洒脱的语气，两人接收到她的意思：困扰零号基地很久的丧尸危机要被解决了。
同时，当云图和安雨简单交流了一下对于免疫模拟的设想之后，安雨在惊讶之余也提出了一些很不错的建议，还允诺会为云图提供她所能做到的最大支持。
如果超出她的权限范围也没关系，她会帮助云图去向伊娃求助，云图只要安心在实验室里工作就好了。
有了这样的支持，云图很安心。
两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建立起了所有研究所需的实验环境，接下来只等着……
“不对，有哪里不对劲。”
茵芜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云图的思绪，云图抬起眼看她一眼，又匆匆低了下去。
……云图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看茵芜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他给茵芜制定的食谱可不只是健康而已，里面富含的营养其实超出了普通人正常的一日需求。
茵芜底子差，比末世的人们都要瘦很多，所以云图给她多补了补。
结果就是，茵芜的脸庞逐渐莹润、身体日渐饱满、气色越发鲜活。
暂且不提她现在是不是个美人，因为再突出的外貌在末世都会被生存的阴影遮盖去大半……云图感受到的明显变化是，他感到自己的助手从“青少年”变成了成熟的人。
这可是有很大区别的。
面对一个和自己在各方面都等同的人，你需要给她足够的尊重、要给她足够的空间，还有……
“你听见了吗？”
云图太久不回答，手上又没有在做什么事，茵芜便直接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他一清嗓子，把视线垂得更低了，语气上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我在听，请说吧。”
“……”茵芜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继续往下说下去，“安雨有意地不让我们和外界接触，你不这么觉得吗。”
又是熟悉的陈述句。
云图沉默，他确实没有这么想过。
“她，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吗？”
茵芜将手撑在实验台上，凑近了云图一些：“不分析原因，只看现象的话，安雨刚才那番话的意思不就是，就连我也不用出去了，她在外面帮我们操办好一切吗？而且，她作为首席科学家已经连着两次亲自执行你的考核，没让其他人来办这件事。”
云图沉默一会儿：“有点牵强。”
茵芜淡然自若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她很快放弃多余的伪装，坦然道：“好吧，我在安雨身上闻到了欺骗的味道，她在撒谎或者刻意隐瞒了什么事，她的心声也在透露这一点。”
很快就放弃抵抗了，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如果别人也像我这样多问了一句，你不能就这样随便交代你有异能的事实啊。”
“别岔开话题。”
“对不起。”
云图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有理有据地反驳：“可是你会出去拿食物，如果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的话，你是可以通过食堂那些人知情的。”
“……云图。”
“嗯？”
茵芜不自然地挑了一下眉毛：“如果我说，其实我们这两个月来吃的东西不是来自食堂，而是统统来自仓库呢？”
沉默。
如果有一天，零号基地因为食物供应不足而从人类地图上消失的话，那一定有他们两个的一份功劳吧。
心里虽这样想，云图表面还是扯出一个随和的笑容：“没关系，反正食堂的食物也是来自仓库嘛。”
他也明白过来，实验室外面应该发生了什么会影响到他们研究进度的事情，所以安雨才会选择通过切断他们与外界联系的方式来保证研究进行。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到底是走出去直面现实，还是假装不知情地继续躲在实验室里？
云图的视线撞上茵芜的视线，两人短暂地对视了几秒，茵芜已经将他的想法读了个大概。
“还是没办法视而不见啊。”他叹道。
茵芜见怪不怪：“不然我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
简单整理了一下实验室里繁多的资料和数据后，他们打开了实验室的门。
托茵芜听力的福，几乎是实验室门打开的同时，她听见从门内部传来一声极为细弱的“滴”声，像是某种通知，可能是某项任务完成的报告。
她大概知道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云图见她停住，也不明所以地停在门口。
还不等他开口询问，安雨就极其迅速地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笑得十分灿烂：
“你们开门了？是需要什么东西吗，我叫人去拿给你们啊。”
茵芜不为所动：“不是你亲自送过来吗？”
安雨的笑容里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就被掩盖过去：“我很忙的，肯定是找人来送啊。”
到现在，茵芜已经完全确定，安雨是在刻意避免他们与外界接触的现实了。
“是吗。”茵芜回头，透过他们那间实验室四周透明的玻璃看见机密研究所里其他研究员忙碌的样子。他们现在还是发出了一些动静的，然而其他人完全无视了这间实验室，没有一个人往这个投递一道视线，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一般。
云图也跟着茵芜的视线看到了这一切。
他在一旁小声地说了一句：“该不会我们两个现在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吧？”
他发誓，他真的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而已。
可是……可是安雨的神情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立刻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纠结与挣扎：“你……不要多想。”
云图将她所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大惊失色。
他一个箭步上去靠近安雨，在即将触碰到她之前收回自己的手，但面色苍白：“是真的……？到底发生什么了？”
科学在上，免疫模拟马上就要正式开始实验了，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出差错？
安雨视线在云图和茵芜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终于放弃般地长叹一声，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一直走到第十层的窗前。
然后示意他们往下看。
茵芜向前一步，从十楼的高度往下看。人群如同蚁群那般正聚集在行政楼下，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心神一动，茵芜眼中蝼蚁般的人们瞬间放大、清晰，声音也跟着传进她的耳朵里。
那是一群激愤的人群，口中吐出的言语与他们的状态一样愤怒，不出所料，是冲着她和云图来的。
两个月前，他们在城墙上的那一出，真的发酵了。
云图没有本事听到看到楼底的情况，但也能猜到他们是为自己和茵芜来的，脸色煞白。
安雨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说：“伊娃长官交代要瞒住你们、不耽误研究进度……但是如果你们发现这件事的话，就第一时间带你们去找她。”
云图哪里还能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只是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跟着她们走路、进电梯、出电梯、进伊娃的办公室。
两个月不见，伊娃比之前更瘦了一些，脸色也变得蜡黄了一些。
只不过她的眼神仍然沉静坚毅如初，看到两人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也只是微微颔首，甚至还有闲心跟茵芜说两句玩笑话：
“负责清点仓库的工作人员上报说，仓库里的食物少了很多。”她瞟了茵芜一眼，点头，“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多谢款待。”
这是她们之前的约定，茵芜帮助伊娃解决西区涌入的丧尸，伊娃默许她从仓库获得食物。
伊娃也确实压下了这件事，起码现在楼下人群的暴动并不是因为讨伐有仿生人吃光了他们仓库里的食物。
茵芜偏头看一眼云图的状态，不再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结：“那么，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伊娃低下头，专注地合上手中钢笔的笔盖，招呼两位客人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没有人动。
她并没感到难堪，抬起头坦诚地告诉他们：“你们从城墙上消失之后，基地内的舆论发酵，有一大半的人都在声讨末世缔造者的儿子，还有跟在他身边那个不愿意为基地付出的仿生人。”
“……”
云图仍然保持着沉默，但茵芜能从他的面部表情里看到痛苦与不甘。
还算值得庆幸的是，这次终于没看出来愧疚了。
“我得道歉的是，随着丧尸潮的退去，幸存者们的生存压力减少，这在一定程度上确实造成了他们对于其他事件的关注度提高。”
说白了就是，吃饱了撑的。
茵芜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声讨，她早就对这种情形脱敏。
为了云图和他的实验，她只有一个关注点：“他们想怎么样？”
伊娃：“他们的诉求是，把你们赶出零号基地。”
这倒也不出所料。
混蛋的儿子和只能消耗能源的仿生人，一个是因为仇恨另一个是因为差异，人类总是会做顺应情感和趋利避害本能的事情。
把他们赶出基地就是最简单直接的解决方法。
茵芜再问：“不走的话，他们会怎么样？”
“目前还停留在聚集示威阶段。他们在行政楼下聚集，要求我出面给出一个解释，解释的内容恐怕不重要，他们希望的应该是我在解释的末尾加上一句把你们赶出去。”伊娃耸耸肩。
“呵……”茵芜充满嘲讽意味地轻笑一声。
说真的，如果不是因为只有零号基地内有云图研究所需要的那些先进设备，他们还真的可以出去。
仅仅是确保云图能在零号基地外活命的话，茵芜是绝对可以做到的。
可惜啊。
死神那老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会布置任务。
茵芜提议：“你可以宣布已经把我们赶出去了，反正只需要平息掉他们那点小怒火而已，也不会真的有人蹲在城墙外面等着看我们被扔出去吧。”
出乎意料地，伊娃轻轻笑了起来。
“抱歉，美丽的女士，这确实是我们常用的手段，不过对于你们来说恐怕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