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海是季尘的半个故乡。

    她从小就成长在这里，因此对这座城市里发生的大多事情都有所耳闻。

    自然也包括一些都市传说。

    在她上小学的时候，有那么一个时期，班里的同学们之间热衷于传阅一些鬼故事书。

    那时候的她还尚未经过千锤百炼，正是被光怪陆离的世界吸引或惊吓的时候，自然也参与其中。虽然女孩子们被吓得时刻抱团，连上厕所都要结伴才敢去，但少女们的虚荣心不允许他们在男生面前示弱，所以个个都装作自己不害怕的样子，有时候甚至会忍着害怕找一些更恐怖的，来吓吓那些男生。

    时间一长，年岁渐长，虚假的鬼故事不再刺激，大家就开始往贴近生活的方向找素材，于是都市传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他们涉猎的范围。

    其中便有一个是关于机场酒店的。

    据说如果住在机场酒店的客房里，夜半听见“咚”的一声巨响，千万不要出门去看，那是在这里跳楼的红衣女在找替身，如果因为好奇出去看了，就会被红衣女抓走当替身，从此每天重复在机场酒店里从顶楼自由落体到大堂摔得支离破碎的过程。

    那时候机场酒店才刚建成不到一年，但她住过一次，所以格外有代入感，也因此好几个晚上都害怕得睡不好觉，梦里总是看见自己被抓去跳楼。

    她的父母同在公安系统工作，回家总是没个正点，没能及时发现她的异常，还是班里的老师见她上课打瞌睡询问了家长才被父母发现了端倪。

    那天晚上，她的父母难得地早早回了家，而她也久违地享受到了和妈妈一同躺在床上说悄悄话的甜蜜时光。

    妈妈在被窝里和她分享了最近一直无法按时下班的秘密——她在处理一桩案件，受害人是一个结婚没两年的女孩，中学一毕业就被家中愚昧的父母卖给了娶不到老婆的男人，被男人家暴致死后丢到山里埋了，但意外被雨水冲了出来，这才被人发现。

    然后妈妈问她，如果这个被打死的女孩变成了鬼，她会觉得害怕吗。

    小季尘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她可怜这个大姐姐，如果她真的能变成鬼，未必是一件坏事。

    然后她就感受到妈妈拍着她的后背，在她的耳边温柔地说：“所以啊，鬼没什么可怕的，这个世界上可怕的并不是鬼，而是那些把人变成鬼的人，而爸爸和妈妈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人绳之以法，让他们没有机会再伤害到其他人。”

    那一晚，她安心地在妈妈怀中睡了个好觉。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参与过那些班级恐怖故事会，反倒在其他同学一惊一乍的时候，因为宣扬妈妈告诉她的理论，成为了同龄男孩和女孩们心目中令人崇拜的老大。

    纪琛没忍住笑了一声：“季老大？”

    季尘冲他翻了个白眼。

    纪琛清了清嗓子：“所以你觉得，死者可能是知道这个都市传说，才特意选择穿着红色的衣服在这里跳楼的？”

    “我不能肯定死者知道这个都市传说，毕竟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有个十多年。”季尘抿了下唇，“也可能是我想多了，这就是一个巧合。”

    “也未必，我们可以去市局的档案室查一查。”纪琛抬起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这是他思考时的惯常动作，“都市传说大多都有原型，或许机场这个酒店真的发生过类似的案件也说不定。”

    有了思路，季尘便不再觉得这一路难捱。

    她用“澄海”和“红衣女”做关键字，确实搜出了几个和她记忆中的都市传说相似的故事，只是所有网页的发表日期都在十年以上，显然这个故事在近些年没什么热度，流传范围大概也不广。

    紧接着她又用“澄海”“机场酒店”“坠楼”做关键字，结果有没有旧案没搜出来，倒是今早的案子已经上了热搜。

    大数据和自媒体的时代，让所有的消息都能在短时间内飞速的传播，季尘大致浏览了一下，发现案情通报尚未发出，但谣言已经满天飞了。

    基本都是各式各样的微信聊天截图，有说死者抑郁症自杀的，也有说死者是被害的，还有一些人则是致力于在死者坠楼时穿着的红色睡衣做文章，给案件添上一笔桃色。

    季尘翻了翻评论区，大多是一些臆想的内容，只有零星几个提起了机场酒店的都市传说，但也没获得太多应和，赞评数都不在前列。

    因为天气的缘故，澄海这两天很多企业停工停产，学校也改为全部上网课，闲在家里的人多，消息便传得飞快，季尘每刷新一次，都能看见话题热度往上跑一些。

    她记得在调死者身份的时候，前台告诉她昨天因为入住的客人不多，所以他们是从高楼层开始安排的。住的最低的是五楼，也就是和死者同个航班因为备降而被安排在这里的乘客们，五楼以下是没人住的。

    机场酒店的层高很开阔，一楼大堂的高度更是直接跨了两层，营造出一种高级上档次的气势，因此即便有酒店的住客从五楼看见了死者的死状，也绝不可能看清楚死者穿的什么衣服。

    当时时间很早，她下楼的时候确信除了她和纪琛，不存在其他的非工作人员。

    能传出这个消息的，只有在现场的酒店员工。

    她又仔细看了几个转发回复数量最多的营销号，发现他们搬的聊天记录里第一张是一个动漫头像的人说我们酒店有个女的穿红睡衣跳楼了，其他人问他真的假的，动漫头像回了句真的，就摔在我面前。而之后有配图的聊天记录则是单纯提到有人在机场酒店跳楼，拍的照片也明显是从高处拍摄的俯视着，因为案发现场已经被围了起来，所以并没有拍到死者，只有警员和法医鉴证们的身影。

    季尘看向纪琛：“得跟王队长说一声，把现场的酒店员工控制起来，死者穿着红色睡衣坠楼只能是他们爆出去的。”

    纪琛目不斜视地开着车：“手机密码没改过，联系人里你找，东港王建新。”

    王建新就是王队长的名字了。

    季尘把电话拨过去时那边正忙，没一会儿王队长回了过来，季尘刚按开免提就听见王队长急得上火的嗓门：“纪队，我这边正一锅粥呢，刚接完我们局长和你们张局的电话。”

    毕竟案情在网络上传开了，又有谣言满天飞，这下不管是什么类型的案件都会变成要案。

    纪琛跟他转述了一下查现场员工手机的事，刚一说完就听见王队长扯着嗓子让人赶紧去收手机。

    他们这边电话刚刚挂下，市局局长张自明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张自明显然已经从王队长那里知道了是纪琛报的案，一接通电话就问他案发现场是什么情况。季尘把手机开着免提安到支架上，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两人一问一答，装作了一副不存在的样子。

    张自明了解完案情，话头一转，问起纪琛：“你这大清早地跑机场酒店干嘛去了？”

    纪琛：“接人。”

    张自明听了乐呵：“哟，什么人还能劳动你的大驾？”

    纪琛看了一眼季尘：“我们支队长。”说到最后一个字，尾音都是上扬着的。

    “袁霆？他不是在省厅吗，” 张自明盘算了半天，“没听说安排他出去学习啊？”

    纪琛：“不是袁霆。”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你说季尘？”

    纪琛：“是她。”

    张自明的嗓门立刻抬高了八度：“纪琛！”

    嗓音一点都没收着，让一直安静旁听的季尘都惊了一下。

    她是听别人说过这位张局长的。

    据说他年轻时当过特警，后来转到地方，办过几场特大案，是刀口上滚过来的，没成家前是个标准的刺头，动不动就和顶头上司叫板拍桌子，做了局长后也没改掉雷厉风行的作风，当着视察组的面和省厅厅长叫板的传说至今在整个公安系统内部流传，即使现在临近退休，还天天中气十足地在办公室里训人。

    这一声吼算是把他的形象坐实了。

    张自明扯着嗓子教训道：“你跑去堵人也没有，公示期已经结束了，你是不是还找技术科给你违规查人了？公器私用，省里前两天才特别强调过严令禁止！你年底先进个人还要不要了？！”

    “我没……”

    “你没什么没！你现在马上给我回来！认识不到错误就给我去禁闭室里好好想！”

    说到这个份上，季尘也不好再一直装聋作哑，趁着张自明歇口气的功夫，连忙说道：“张局您好，我是季尘。”

    刚刚还怒火冲天的张自明一下就换了一副亲和力十足的语气：“哎呀小季呀，怎么来之前也没给我们说一声，你看看，我之前还专门给你说了让你来之前联系，你们这些年轻人，个个都有想法。”

    “是我提前到了，太久没回来，想先来熟悉熟悉环境，就没想着麻烦你们的。”季尘和人打交道多年，在回领导话这件事上一点不怵，“您放心，我和纪琛是老同学了，他没别的意思，确实是来接我的。”

    季尘知道张自明着什么急。

    她是空降去的市局，没根没基，虽然也有能拿出手的成绩，但到底还是个外人。张自明与其说是怕她受委屈，倒不如说是怕自己手底下真正护着的宝贝疙瘩脑门儿发热，给上面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以后的评奖和晋升。

    果然她这么说完，张自明的语气明显的松懈下来，季尘和他又客套了两句，两个人在友好的氛围中结束交谈。

    电话刚挂，就听纪琛接了句：“老同学啊？”

    语气有些不阴不阳。

    经历了这样一个信息量过大的上午，季尘早就不像刚见到他的时候那么失措了，听见纪琛这么说，立刻就不轻不重地把话抛了回去：“嗯，那不然呢？”

    纪琛磨了磨后槽牙：“小狐狸。”

    当年他们还在暧昧期的时候就是这样。那时候两个人虽然还没在一起，但彼此心里基本都有确定的想法，年轻人大胆又热烈，眼神碰在一起就火花四射，让旁边的人看了都有些脸红心跳。

    然后他们就这样了暧昧了好几个月。

    两个骄傲的人还没感情纠葛的时候就天天比赛，比破案思路，比犯罪心理分析，比化妆侦查，比打靶成绩，比着比着感情就变了质，所以早在刚开始暧昧时就打了赌，看谁能先让对方低头。

    结果他们是乐在其中，周围的朋友们先受不了了，天天问他们两个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确定关系。

    最后是纪琛先妥协。

    他一直都记得，正式确认关系的那天，季尘站在他面前眉眼上扬下巴微翘说“我赢了”时的模样。

    那一刻他觉得，输在她手里，他心甘情愿。

    本来以为这一回能借着先手和季尘心里的那点愧疚让她先低头，然而才几个小时，他就预感到这一次又是自己输。

    车子一路开进市局大门，正是早上值勤换岗的时间，院内人来人往。纪琛开着驾驶室的车窗，把车开得很慢，几乎路过的所有人都会跟他打声招呼，然后再带着好奇看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季尘。

    等到纪琛把车停好的时候，几乎全局都知道了，刑侦支队长的纪队长今天来上班时带了个年轻姑娘，不一会儿又有人说，那个年轻姑娘就是和纪队长同名不同字的空降支队长，两个人不仅早就认识，而且关系不菲。

    季尘坐在车里，看纪琛熄火解开安全带，又冲几个不知道是刚好在停车场还是故意来围观的警员打招呼后，冷静地说：“纪琛，你是故意的。”

    “没错，”纪琛神色张扬地看着她，嘴角的笑几乎压不住，“我的确是故意的。”

    “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一天。” 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小恶劣的逗弄，还有些连他自己都克制不住地雀跃。

    “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