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明的办公室位于市局主楼的八楼。

    这是整栋大楼视野最好的地方，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市局的大门，以及楼下来来往往的警员和普通人。

    平日里工作不忙的时候，张自明就喜欢在窗边看在广场上休闲娱乐的普通人。他能从这些平凡的日常中感受到他工作的价值，看着他们能够带给他安定感和满足感。

    但是现在，他看着外面阴沉的天气和零星几个疾步前行的过路人，只觉得脑袋突突地疼。

    而罪魁祸首，此刻正沉默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大有一副他不开口就绝不先开口的架势。

    “你实话跟我说，”张自明率先转过身，“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纪琛故作不明所以：“什么什么意思？”

    张自明气得伸手指纪琛的鼻子：“还给我装！调令发下来那么久没见你吭过声，局里上上下下天天有人来我面前替你抱不平，我天天在你面前好言好语的，人一来你倒是巴巴地凑上去了，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过好日子！”

    张自明倒也不是真的生气，纪琛本人对新来的队长没意见对他来说其实是再好不过的。

    他本身是刑侦出身，在市局指挥工作多年，对于刑侦支队一直很有自己的想法。

    尤其是这些年，社会科技突飞猛进，犯罪手段也逐渐升级，他早早就意识到，现在的破案不能再倚赖以前的思路和方法，所以一直有心想要打造一支更年轻、知识面更广的刑侦队伍。

    先前省厅把袁霆调走，他第一时间就想把纪琛升上去带队，却没想到省厅按住了他签好的调令，告诉他这个位置另有安排。

    那几天局里其他人不明所以，埋怨他让人寒心，他自己也急也气，上了好大一通火，血压高得一直下不来，甚至还到省厅厅长面前拍过一回桌子，但这些都是没法说出去的事。

    谁成想自己劳心劳力火急火燎，正主却不慌不忙，他现在生气，纯粹是气自己，明明临近退休该松一口气了，还一天到晚瞎操心，继而想到过两天还得在去省厅给厅长赔个礼，只觉得一张老脸没处搁。

    纪琛倒是很干脆：“我只是不和她争，如果调来的是别人，谁也别想在我这儿好过。”

    张自明没忍住又指了他的鼻子： “不管调来的是谁你都给我捏着鼻子认了！你还想不服从命令？！门儿都没有！”说完这句，火就算是发完了，张自明话锋一转，“你先提前给我透个底，你和这个季尘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听你们校长说你快毕业那阵犯过一段时间浑，和她有没有关系？”

    “没有。”纪琛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那段时间是我自己想不开，和任何人都没关系。”

    “行，”张自明点点头，“那你去把人叫进来吧，我和她聊聊，再把人事科的喊过来，一会儿把能办的手续都先办了。”

    季尘到底还是没和张自明聊成。

    她刚进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只听张自明亲和地寒暄两句，就被纪琛喊去跟着一块出警了。

    市中心的商场里有人坠楼。

    坠楼者是年轻人，女性。

    身穿红衣。

    澄里是澄海市近些年兴起的网红商圈。

    这是四维集团在全国一二线城市打造的“里”系列网红新地标，主打轻奢风和小资路线。因为布局新颖、风格独特、网红店驻场、打卡点众多、娱乐内容丰富，所以一开业就成为了澄海市民们的心头好。

    但现在，这个往日里充斥着顾客和人气的网红地标却蒙上了一层阴翳。

    市局赶到时，商场的驻场经理还在忙着疏散顾客，同时确保没什么人偷拍照片在网上传播。

    虽然因为天气的缘故，商场内娱乐类的门店没有开门，整座商场里也没什么人，影响范围不算太广，但也正因为没几个外来顾客，现在在大楼内消费的，大多是住在楼上四维集团自持物业的高端商业公寓住户。

    出了这样一档子事，经理完全是焦头烂额，一边忙着不让事态扩散，一边又要想尽办法安抚客户。

    他在整栋楼到处来回奔走，像一只不得章法的蜜蜂。

    负责封锁现场的是最先接到案情的街道民警。

    季尘一踏进大门，还隔着段距离就看见尸体的身上被罩了一块白布。

    只是那位跳楼者流出去的血太多了，而白布应当是从某个床上用品门店或者后勤部门借来的普通棉布，尺寸也有些过大，盖住了受害人后又延伸出一截贴在地上，被流淌而出的血液染得红一块黑一块。

    “现场这里可能提取不到什么有效痕迹了，还是要从监控入手，按照死者最后的活动路线提信息，”季尘环视了一周，皱着眉说道，“案子是直接给市局的？分局没来人？”

    “机场早上的坠楼案出过通报，分局那边浏览完这边的案情觉得可能有些联系，所以就直接转过来了。而且……”纪琛把脑袋凑到季尘耳边，压低嗓音，“四维的大老板顾维民可是一个电话直接打去省厅的，要不是坠楼就出总队有点儿太小题大做，恐怕这都轮不到我们。”

    他离得有些近，热息扑在季尘的侧脸，让她不合时宜地觉得有点痒。

    “咳。”季尘清了清嗓子和他拉开一点儿距离，“同一天，两个人，都穿着红色的衣服坠楼，你怎么想？”

    “那就要看看这位是不是也和上午那位一样，是自己主动跳的了。”纪琛说完环视一圈，然后冲一旁和现场保持了一段距离的队员招招手，“徐拓，来。”

    徐拓是这回跟着他们两个一起出警的市局新人，刚刚入职一个半月，是市局特招进门的技术人才。本来他的职责只需要坐办公室，轮不到出警，但是不巧，其他人因为台风天或是留守备勤或是执勤，出现场的任务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不是公安出身，大学学的是计算机，还没毕业就被市局高薪签了进去，本意是想把他放在网安部门，结果被纪琛以刑侦支队需要一名技术人才为由从张自明那挖了过来。

    那时候恰逢季尘的调令刚刚落地，张自明以为纪琛心里不满闹脾气，变着法的安抚他，于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的要求。这还导致老张之后听网安部门的老大诉了一个月的苦，并答应了再给网安多批一个人才指标的“不平等条约”，想来如果当时他就知道纪琛对换帅的事毫无抵触，一定会在他提要求的时候把他立刻踹出门去。

    徐拓头一回出外勤，看着一地的血和死相并不算好看的死者，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吐出来，听见纪琛叫他便立刻凑了上去，眼神板板正正地落在副队长和未来队长的身上，余光都完全挡住，生怕一不小心再看到不好看的。

    纪琛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不错，第一次出现场能忍着不吐，比很多人强多了。行了，别跟这儿傻站着了，去找安保部门调下监控，看看死者是怎么掉下来的。”

    徐拓忙不迭地点头，正准备离开，那位忙得团团转的商场经理就像是会瞬移魔法一样出现在了他们身边。

    经理左手举着一台平板，右手灵活地操作了几下，然后直接把屏幕往纪琛面前一摊：“警官，监控在这儿，您看啊，我们这里都是全域内联网数据实时上传的，一出事儿我就马上给调出来了，绝对没有一丁点儿改动，这个死者她就是自己跳的，和我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死者自六楼坠楼，视频截取的正是六楼的监控，位置在直梯的门口处。监控的时间不算长，不过短短十几秒，就能看完死者人生的最后时刻。

    她自一楼坐直梯上到六楼，离开电梯后径直走向电梯右侧，然后在距离电梯大约二十米处的位置，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犹豫地翻越了围栏，然后松开手向前倾倒，消失在了监控中。

    整个动作流畅得仿佛不是在跳楼，而是在经历日常生活中某个再日常不过的片段。

    和早晨机场酒店那个坠楼者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位死者在松手前特意看了监控一眼，就好像是为了确认监控能够拍到她一样。

    纪琛凝神看完，立刻对旁边的队员安排道：“徐拓，你去，跟着经理把完整的视频拷回来，要死者的完整行动路线，从进门前开始，她是怎么来的，几点来的，从哪个门进的，进门以后做了什么，有没有碰见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这些全部完整地拷回来。”

    说完他又看向季尘：“怎么说队长，并案吗？”

    他们两个都是上午机场坠楼案的亲历者，一眼就看出了这其中的相似之处。

    但是相似也可能是巧合，并不能作为并案的依据。

    季尘偏头看向死者，法医和鉴定正在围着她检查记录，虽然尚未出结果，但季尘知道，死者的死因只会是唯一确定的那个——高空坠楼。

    她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血腥味直冲脑门，冲得她太阳穴突突地疼。

    “先查死者的身份，看她和早上的那位有没有联系。共同的好友、共同的关系网、共同的社交圈或者共同的日常活动范围，只要能查出一处重合，就并案。不过我有预感，这两起案件一定有关联，而且不会是简单的自杀案。”她转眼看向纪琛，“你觉得呢？”

    纪琛正在看她。他的眼神很认真地落在她的脸上，一如他过去每一次认真听她分析案情的模样。

    “我觉得……”他缓缓开口道，“我很高兴你能回来，季尘。”

    季尘一怔，就听他继续说道：“无论这个案子有没有猫腻，我们一起，一定能把它完完整整地还原。”

    他们对视在一起，目光是如出一辙的坚定。

    “嗯。”季尘点点头，“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