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里坠楼案死者的身份查得很快。

    法医和痕检对在现场进行勘验时就找到了死者的身份证，它被死者塞在外裤的口袋里，这个口袋在设计时比常规的女装裤多了一个封口的纽扣，所以即使在遭遇了死者坠落的巨大冲击力，身份证也没有被甩飞出去。

    死者名叫骆羽，季尘借了现场民警的警务通，很快就得知了骆羽的部分信息。

    她今年22岁，平江省两江市人，在本地没有房产，身份证记录她于昨天登记入住了澄海市的一家网红五星级酒店，距离澄里约有两公里的路程，平日里常住两江市，最近一次登记的居住地址是她的户籍所在地。

    澄海是平江省的省会，一向是平江的政治和经济中心，这些年平江大搞区域集团化建设，旨在建立以澄海为中心、向周边辐射的经济带，其中以两江市的势头最猛。

    两江市背靠澄海，早年一直被称为澄海的后花园，后来澄海实行产业转移，两江市因着地理便利替澄海分摊省会职能，接收了不少来自澄海的下游企业，由此乘上了提振经济的大船，一路突飞猛进，GDP水平很快就跻身二线城市之列。

    澄海和两江之间素来来往密切，尤其到了周末节假日，两市之间的居民时常互相来往度假消费。

    但不管再怎么密切，专门从两江跑来澄海自杀还是过于惊悚了些。

    看见骆羽的信息，借季尘警务通的民警忍不住抱怨道：“一个两江人专门跑来澄海自杀，什么仇什么怨啊。”

    民警原本在所内备勤，因为近来的台风预警，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好不容易有个喘息的空档却没想到摊上了这样的事，心底难免有几分不满。

    他这么说也不过是随口一句抱怨，但就是这么一句抱怨，反倒引起了季尘的注意。

    她和纪琛对视一眼，两人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在意。

    自杀是需要勇气的。

    人类在面临死亡时，总会产生本能的畏惧，哪怕是在心底做好了一切的准备，真到了要执行的时刻也难免会有退缩，并且随着时间的延长，坚定的程度也会逐渐降低。

    大部分情况下，成功执行的人靠的不是深思熟虑，而是正相反的，是因为一时的冲动和情绪上头。

    但骆羽不是。

    她一路来到澄里的六楼，无论是翻越护栏还是松手下坠，她都不曾有半分的犹豫。

    如果只是一时情绪上头导致的自杀，她不应当会走这样长的一段路，更不太会在这样一个交通不便的天气里花费心思专程跑来澄里跳楼。

    然而她还是来了。

    她如此坚定、如此决绝地跳了下去，就好像这里是她专程为自己选定的终结地。

    这样的行为怎么看都不太符合常理，更不要说，她在跳下去之前还专程看了监控一眼。

    这一眼落在季尘的眼里便是一句跨越时空的传讯。

    她似乎在问“看清楚了吗”，又好像在说“好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来把这一切查清楚”。

    同样的，还有今天早上的那一起坠楼案。

    虽然这些都尚且不能作为并案的直接依据，但这两起案件的相似之处却是越来越多的。

    红衣，高坠，坚定，决然，以及——

    她们都不是澄海市的常住居民。

    现场勘查结束，返程时除了徐拓跟他们的车，纪琛还特意多带了一位痕检。

    季尘坐在副驾驶上，等人上车的间隙听着纪琛和她介绍。

    姑娘名叫关晓，是市局法鉴中心主任谢祯的爱徒，平日里总跟着谢祯一起出市局支队的现场，算得上半个支队成员。

    刚介绍完，关晓便拿着三台相机上车了。

    她一上来就动作利落地将存储卡挨个抽了出来，递到徐拓手里：“喏，现场照片。拷完还我”

    徐拓腿上正摆着一台轻薄商务本，是他来支队之后纪琛特意找后勤申请的，最开始徐拓还以为是看在他身份上的特别待遇，后来才知道，这台轻薄本是为了让他在路上的时候也能抓紧时间工作。

    见关晓扣好了安全带，纪琛一脚油门出去，顺嘴问道：“你师父和杨潇呢，怎么今天都没来，一块儿休假了？”

    关晓惊讶地反问道：“纪队你不知道？杨潇姐没和你报备？”

    报备这词听着有些暧昧，纪琛下意识瞥了季尘一眼，却见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看手机，忍不住清了下嗓子：“别造谣啊，她和我报备什么？”

    “你们不是……”关晓下意识想调侃两句，但她看着前排的两个人，女性的第六感让她立刻就察觉到了一丝猫腻，“纪队，不介绍一下吗？”

    “季尘，我们即将上任的支队长，”纪琛顿了一下，偷瞄了一眼季尘的脸色，故作正经地补充道，“也是我爱人。”

    关晓没想到随口一问就问出了大瓜，瞬间瞪大了眼睛，嗓音抬高一个八度：“不是，纪队，你什么时候偷偷结的婚，一声不吭太不仗义了吧？”

    纪琛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再加把火靠谣言提前做实他和季尘的关系，就见季尘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万千话语堵在嗓子眼，化作一声心虚的“咳”。

    季尘回过头，冲关晓笑笑：“别听他胡说。我们说说现场情况吧。”

    但季尘到底是太久没见过纪琛了，所以当下还没意识到他的险恶用心。

    她还不知道，在她尚未加入的支队群里，由车上后排两位乘客编辑发出的信息已经以最快的速度从支队和法鉴中心流传到了市局的每一个角落。

    徐拓发的是“我X！纪队说新队长是他爱人！”。

    关晓发的则是“朋友们，大瓜，纪队那个传说中的神秘女友出现了。”

    关晓发完这一句立刻神情自若地收起手机，无视炸了锅的群聊，一秒进入工作状态：“现场被破坏得很彻底，可以说基本采集不到什么有效的痕迹。我问过值班的经理，他说是因为人掉下来后他们先看了人活没活，好几个人都去看了死者，都说人死了以后才报的警，所以变成了这样。”

    “啧。”纪琛听着无奈地咋了下舌。

    季尘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问道：“那六楼的坠楼点呢？”

    “提取了指纹和掌纹，不过那里有监控，很显然，死者坠楼时身边没有其他人，路径和动作完整无遮挡，所以参考意义不大。现场有效信息不算多，如果这一案还有内情，那你们有得忙了。”关晓总结道，“不过根据我的经验，这应该是一桩没什么争议的主动坠楼案，而且这案子也不至于给到市局，难道是……”

    关晓表情一变，压低嗓音，露出一个八卦的眼神：“是不是顾维民那边给老张打电话施压了？”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纪琛打断她，“徐拓，趁现在在路上去看看网上舆论，把你觉得有价值的信息先筛一遍。”

    季尘紧接着补充道：“还有四维的股价和他们最近的商务动向。”

    纪琛转头瞄了她一眼，问道：“有什么想法？”

    “目前看来，很大可能死者确实是自杀，或许澄里对她来说有特殊意义，所以她选择在那里跳楼，也不排除是被动的，比如被威胁或者被利诱，是针对商场的商业竞争，再或者……”季尘顿了顿，“是某种报复。”

    “报复？”关晓立刻惊讶地接话道，“用自杀的方式报复？怎么听着像三流小说的剧情。”

    “四维这几年扩张势头很猛，确实有可能招人眼红。”纪琛接话道，“徐拓，通知队里，把死者的基础信息发他们，让他们调一下详细的，账户病历社交媒体，能调的全调出来，越详细越好。”

    说完他从后视镜瞄了一眼关晓，见她半低着头，脸上正挂着明显的尴尬神色。

    其实关晓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她知道自己偶尔说话不太过脑子，朋友们也总说她口无遮拦，劝她改改，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面对面交流又不像群聊还能撤回。

    车厢中沉默的这一秒让徐拓如坐针毡，恨不得把脑袋整个埋到电脑里。

    季尘扭过头看向关晓，表情很是认可：“你说的没错，确实很三流，这也是我最不希望的方向，毕竟没有什么代价比人命更重要。不过办案，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是错。”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后排亮出手机上的二维码，“加个好友吧，还有徐拓，你们扫我，今后一起共事比较方便。”

    徐拓“哦哦”点头拿起了手机，关晓也立刻从善如流地加了季尘的好友，然后飞速地将她拉入了和刑侦支队相关的几个群里，还不忘在群里带头刷起了“欢迎新支队长[礼花][放炮][比心]”。

    整个过程中，纪琛一直在季尘身边清嗓子。起先是闭着嘴“嗯嗯”两声，见季尘没看他，又故意咳了两嗓子，总算换来了一个眼神。

    “你嗓子不舒服？”季尘问道。

    纪琛没有回话，他只是扣下自己安在支架上的手机，放进了季尘怀里，整个过程目不斜视，仿佛这只是一个自然顺手的动作，然后又仿佛完全是自然顺嘴地随口一说：“把我也加上。”

    季尘上学期间使用的那些账号早就在她离开时随着旧号码的注销而停用了，现在用的都是回来后重新注册的，上面拢共也没几个好友，基本都是上级领导，即便算上刚刚新加的徐拓和关晓，两只手也能数得过来。

    之前纪琛没想到这茬，季尘也是。

    她脱离正常的社交圈有点久，还没养成这种习惯。如果不是刚才的氛围有些尴尬，她又没打算等着纪琛给她解围，恐怕还想不起来这码事。

    但他故作随意的姿态还是让她略略有几分无语。

    季尘顺着他的意加上了好友，然后一秒都不犹豫地把备注改成了“幼稚鬼”。以前还在学校的时候她就是这么给他备注的，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又让她找回了点青春的感觉。

    只是她刚操作完，还没来得及再缅怀一秒逝去的过往，便听见后排的徐拓发出一声惊呼。

    “又有了一个穿红色衣服跳楼的女性！”

    车上的三人同时回应。

    季尘：“在哪儿？”

    纪琛：“在哪儿？”

    关晓：“什么？！”

    “不是咱们这，”徐拓急忙解释道，“隔壁省的，在明州。”

    他说着话的时候，季尘便点开了微博，热搜的第一位是一个红到发黑的“爆”，#澄海跳楼#。而紧跟在第二位的，同样也是一个红到发黑的“爆”。

    上面写着“明州红衣跳楼女”。

    而地点，是四维集团在明州打造的“里”系列城市地标商圈，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