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

    车厢里传来两声闷咳,席靳白微微回头,他为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林飞鸢先天不足的身体,撑到现在已是算是福泽绵延了——

    “山君在上,求山神护佑我儿福泽绵延,长命百岁。”白玉耳坠一抖,随着女人叩首晃动不已,两行清泪落下打湿石砖。

    “山君大人,我儿童子命是从您这儿救回来的,如今已这么大了,求山神怜悯,让她多活些日子吧。”

    “眼看新年将至,求求山君大人,民女愿付出任何代价。”女人又狠狠叩首,前额在石板上发出闷响。

    一声又一声闷响在石虎殿回荡,祈愿签从女人的心口飞出,凡人不可见它们被收入石虎之中,在席靳白的灵域外铮铮作响。

    山神庙很安静,只有女人叩首的声音,其他祈愿完的人上完香便默默离开,顺便同情地看一眼拜石虎的女人。

    参差不齐、密匝匝树立在香鼎中的香,像是一茬茬枯草。

    袅袅白烟升起,鹅毛大雪纷飞落下,衬着朱红的墙,像是倒扣的香盒,要压住这缕缕白烟,不让飞升似的。

    檀香弥散在整座观里攥取人的呼吸,金色的经幡缠绕朱色主梁垂下,在一声声闷响里,席靳白睁开了眼。

    那女人看不见——

    趴伏的石像析出白虎虚影,兽类的瞳微动,虎口张开露出獠牙,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虎尾甩落,懒散地垂在地上。

    他厌倦了凡人的祈愿,灵域外堆满了各色的祈愿签纸,色彩驳杂,贪嗔痴恨浓烈,欲壑难填。

    唯独这家人让席靳白低眉数次,只因为他们对自己孩子的爱纯粹,向来只有白色祈愿签飞扬。

    祈愿可得,只是万事万物皆有代价,绵延无根之人,便只能用血亲的寿数。

    席靳白托梦警告过这一家子,扎根于血肉的树苗,最终将侵蚀血肉为白骨,时节一到,依然叶枯零落,衰于大雪,盖于灰白。

    但没用。

    良辰吉日,大多数时候是这女人,有时候是忙于生意的男人,他们从未停下祷告,若是小孩儿身体好,便会带着她上山一起拜他。

    从只会在襁褓里睡觉、唇色发乌的粉白团子,再到穿着红袄、走路不稳的幼儿,又到扎着两丸、在观里疯跑的小儿,最后到两颊清减、身量窈窕的少女。

    在这一家上京寻医问药之前,席靳白已经很熟悉林飞鸢了……

    他熟悉过很多人的一生,生老病死,尘归尘,土归土,他合该习惯才是,只是……只是没人像她这么鲜活、且固执地出现过。

    林飞鸢的固执像是家传——

    她父母求林飞鸢福泽绵延,她就求父母康健,顺带祝他早日飞升,父母过世后,林飞鸢求的,就只有他早登仙途了。

    有时候,席靳白甚至觉得林飞鸢能看见他。

    在那一叩首、一抬头的瞬间,桃花眼含着春水,透过石像准确地捕捉到他,只是那晃然的一眼太快,又像是普通的一眼。

    席靳白原以为这固执的一家会一直在此地,他会像看着无数凡人的一生一样,也看着这一家子的一生,没想到,与那些求愿不得的其他凡人一样,他们眨眼间也离开了……

    如今,席靳白守着山神庙,等着落叶归根。

    席靳白想着,在他离开夜明镇另寻福地修行之前,再送落叶一坯黄土,送她来生康健,也不枉她这么多年的祝福祈愿。

    林飞鸢的咳嗽声又起,嗓音微微有些喑哑。

    “小姐,喝些汤药润润嗓。”席靳白提前准备了药,用羊皮裹着,现在温度刚刚适口。

    素白的手撩开马车帘,翠绿的镯子在腕上摇晃,微凉的掌不小心握在了他的指上。

    像是怕人的白兔,那手瞬间收回,又轻颤着伸出,小心地拎起盒子,避开他的手指。

    “多谢席大夫。”

    席靳白抿唇,微微翘起唇角,怎么这些年过去,反而这么怕人了?

    咳嗽声小了,马车依然安稳朝前。

    道路越来越平整开阔,白墙黑瓦沿着长街绵延,便知道这家宅子占地极大。

    刘府是夜明镇最大的宅子,县令丁滔是刘慈恩的姻亲,丁滔的妹妹丁二娘是刘慈恩后纳的良妾,有权有财的,在镇里人人都要卖刘府人薄面。

    席靳白在朱门前递了拜帖,那小厮上下扫了扫席靳白,见对方虽俊朗,但穿着朴素,还不如他这个下人,心中难免有些瞧不上。

    “哪家的?”小厮拿了拜帖,却还要拿乔问一嘴。

    席靳白不卑不亢,拱拱手:“刘老爷旧友,林家小姐求见。”

    “旧友?”小厮嘀嘀咕咕两句,又探头看了看后面的马车,不是什么精致昂贵的木料,他一挥袖子,“等着啊,老爷估计还没起呢。”

    大冷天的,让林飞鸢等着?

    席靳白神色一冷,眉头皱起,神色顿时岑然下来,寒涔涔的眼微眯,像是撕开伪装人的假面,露出獠牙,“他起了,你去找。”

    小厮神情恍惚,瞳孔扩大失焦,牙关发起抖来,“您说的是,老爷起了,小人这就去寻。”

    林飞鸢沉默了一路,车停下后抬臂撩开窗,见小厮忙不迭地往院里跑,眼神木讷,表情惊惧,心中顿时疑惑,“席大夫?可是出什么事了?”

    席靳白回首对她摇了摇头,“无事,小姐勿忧。”

    不一会儿,小厮重新出来请人,态度恭敬不少,佝偻着腰去拎席靳白手中的礼。

    林飞鸢拎起裙摆,刚想撑着车门下来时,席靳白不容拒绝地握住她的小臂,扶着林飞鸢下车,“小姐当心摔了。”

    男子的手如铁铸,带着灼热的热意,她根本挣脱不开。

    林飞鸢耳畔绯红,闷闷嗯了一声。

    林父跟刘慈恩是多年密友,在上京城给林飞鸢求医问药之前,两家经常往来。

    走在熟悉却又陌生的刘府,虽然府内规制未变,但府中的各类花植都换成了绿植,深秋又有些枯败,林飞鸢难免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她幼时刘慈恩与发妻伉俪情深,林飞鸢与刘怀远两小无猜,若不是她身体不好,恐怕两家早早就结亲,虽结不了亲,但拜了义兄妹。

    走着走着,便到了宴客的正厅。

    “飞鸢?”刘慈恩两鬓已斑白,见到林飞鸢的时候,露出惊喜的神情,满眼慈爱,“竟然这么大了?来来来,让刘伯好好看看。”

    林飞鸢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上前让刘慈恩看了看,只是一旁见客的不再是刘夫人,而是一年轻的女子,想来是后面纳的妾。

    这女子穿金戴银,下巴削尖,但看人微微抬着脸,眼皮压着,本来不错的样貌也显得有些傲慢刻薄。

    “什么时候回的夜明镇?”刘慈恩让人给林飞鸢上茶,又和蔼道:“怎么不早些告知老夫?这是你丁二娘。”

    “丁二娘妆安。”林飞鸢给一旁的女子问了好,对方扫视她一番,兴趣缺缺地恩了一声。

    刘慈恩热情地招呼林飞鸢坐下,往她手里塞了糕点,竟还把她当孩子似的。

    林飞鸢拿着糕点,歉意笑笑,“刘伯,您知道我身体不好,舟车劳顿,又急着安顿爹娘尸骨,忙完就大病一场……”

    林飞鸢眼神微转,就见丁二娘直起身子,微微靠向她这一侧的扶手,脸却不看她,侧耳听着。

    刘慈恩神色黯然下来,“早些日子你来信,我还不信林弟与弟媳早亡,诶……”他深深叹了口气,一手轻拍在膝上,“珠儿离世时林弟还来过,怎么才过了没几年,都弃我而去了呢?”

    刘慈恩抬起胳膊,情难自制,用袖子擦了擦泪。

    丁二娘立刻扑上去,也语带哭腔,“老爷,当心伤身。”她抽出帕子,细细给刘慈恩擦眼,身量凹着,显出年轻美好的腰线。

    林飞鸢也有些难过,虽说生死有命,可她的命都是父母换来的,不然哪儿能苟且活到今日,所以即使艰难,她也从不敢亏待这一身千求万叩,才换来的病骨。

    刘慈恩伸出手,擦了擦丁二娘眼角的泪,很是爱护的模样,林飞鸢看在眼里,唏嘘在心里——

    ——

    刘怀远落水后就落下病根,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刘慈恩也写信让林父给带过药,但是不见好,因为刘怀远的身体,秦珠跟刘慈恩吵过无数次,她多次见秦珠去找娘亲哭诉。

    夫妻俩二人一路走来,相扶相持,纳妾之后,又日渐形同陌路。

    往日秦珠偏爱她,拉着她试新衣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林飞鸢便更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了,更不想在呆在这屋子里。

    她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刘伯,我对山神庙颇有些感情,见山庙破败,便请人去修……今日来,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要修庙?”丁二娘有些惊愕,“你哪儿来的银子修庙?”

    林飞鸢眉头微皱,这丁二娘张口闭口就是银钱,太不知礼数了些。

    “你说,想让刘伯帮什么忙?”刘慈恩没有斥责丁二娘,只是将话头拉了回来。

    “那山是您的家产,我想买下来,做日后修养的地方。”林飞鸢抬起绣帕,遮唇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镇上有些吵闹,想寻个安静点的地方。”

    刘慈恩了然,大笑两声,“哎呦,我以为是什么要紧事,这算什么,折你三百两。”

    丁二娘扯住刘慈恩的袖子,皱眉在刘慈恩耳边嘀咕,虽然是嘀咕,但声音一点也不小,“那山起码五百两呢,更何况……还有灵庙!”

    林飞鸢也没想占便宜,只是看了眼刘慈恩,垂头盯着绣鞋,“刘伯按市价卖我就行。”

    “胡闹什么!”刘慈恩在小辈面前挂不住脸了,一把拂开丁二娘,“林弟早些年帮了多少忙?!怀远的药更是一文钱都不收!你真是掉钱眼里了!”

    丁二娘被劈头一顿骂,心中不服又委屈,恨恨看了眼林飞鸢。

    林飞鸢只当没看见。

    “三百两,去将地契取来。”刘慈恩招呼管家去取地契印章,抬起茶碗喝了口,“以后便留在夜明镇了?”

    “嗯。”林飞鸢客气一笑,“爹娘之前一直记挂着要回来,如今我得守着他们。”

    “乖女乖女。”刘慈恩慈祥地看着林飞鸢,又嘶了一声,“可是还未许亲?”

    林飞鸢羞涩摇摇头,“我身子不好,别误了人家。”

    “唉……”刘慈恩叹了口气,“怀远也是身子不好,早年说的几次亲,都被他辞了,如今…越发恍惚…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林飞鸢:“……刘伯不提,我也不敢问,怀远哥哥身体好些了吗?”

    “……唉,也就那样了吧,泡在药罐子里,又不老实喝药,脾气也一日差过一日,等过些日子好些了,你再来看他。”刘慈恩头痛扶额,无奈感叹。

    “嗯。”林飞鸢点点头,见管家将地契拿来,林飞鸢掏出提前准备好的银票递了过去。

    丁二娘眼神一瞬不瞬,看了两眼银票,又盯着林飞鸢看起来,像是评估什么似的。

    “刘伯,家中事多,天色也晚了,改日再来拜访。”林飞鸢起身要走,刘慈恩又要留她吃饭,林飞鸢再三推辞掉了,说最近身体不好,不能多食。

    刘慈恩送林飞鸢离开,刚刚出了大门,便见一粉袍男子吊儿郎当地走来,眼里满着血丝,脸上还有未散的酒气,捏着折扇,小指掏了掏耳朵。

    他原本神情有些不耐,但抬眼撞见林飞鸢,瞬间眼睛都直了,一展折扇,端出风流态度,高呼——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真是闭月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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