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气好，差人在院子的凉亭里摆好琴，林飞鸢点了香篆，净手后端坐在琴架前。

    父母离世后，林飞鸢没有心力打量家产，所有的家产都变卖了作家用，唯一留了一些庄子，靠庄子收租。

    如今她的日子就剩下看书、弹琴、作画……等死。

    席靳白曝晒好药材，正准备回屋打坐，听得琴音潺潺，似涓流出山，陡然琴音拔高，壁立千仞，皓月当空，旷然之气骤起。

    好琴音。

    席靳白顿了顿，调转脚步往前院去了。

    林宅很祥和，院也不大，清扫完屋子后，大家都聚在前院听林飞鸢弹琴，席靳白靠在门洞边一同听，也不显得突兀。

    席靳白看着那纤弱的背影，乌发如瀑垂在身后，随风而散，竟有飞仙之气，那素白的指尖一摁一抬间，便勾出渺渺旷达之音，只有看淡生死之人，才能有这般稳固的心态。

    世人汲汲富贵，畏惧危亡，他不由得开始想，林飞鸢如此病躯之下，何以有这般心思？

    一曲没，众人都鼓起掌来，林飞鸢回头对众人笑笑，却见席靳白也在身后，眼神沉沉地望着她。

    明明是在众人间，林飞鸢却总觉得他游离在人群之外，似乎下一刻就要脱开尘世，而今神情不外露的人，对她目露欣赏，反倒让林飞鸢有些紧张。

    慌张回头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准备再弹一曲。

    许嫂子瞟见席靳白，感慨这席大夫真是生得好，悄悄往他身边走了两步，“席大夫也来听曲儿呢？”

    听曲儿这三个语调轻浮，好像林飞鸢弹琴是上不得台面一般。

    席靳白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他没理许嫂子，直接略过她，跟其他人一起坐在了石阶上。

    许嫂子讨个没趣，对着席靳白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扭靠在门洞前，看着林飞鸢身姿绰约，知书达理的模样，不由得嘀咕一句：“若我家有这般产业，闺女也不比这病鬼差。”

    可第二首曲子刚刚弹了个开口，小厮急匆匆地跑来禀告，“小姐，刘家夫人来拜访了。”

    铮——

    林飞鸢捂住琴弦，瞧了眼边上的青杏，有些疑惑，“刘夫人来拜访我？”

    “先请她进来，上壶好茶。”林飞鸢思索一番，猜想丁二娘是为了折价卖山的事情而来，让小厮请人去正厅。

    见小姐离开，众家仆便散了，只有席靳白不放心，跟着二人身后一同去见丁二娘。

    丁二娘端坐着，眼神却四处打量，评估厅里的摆设值多少银钱，见林飞鸢过来，堆起笑意，“林小姐妆安。”

    林飞鸢回了句：“丁二娘妆安。”然后坐到了主位上，“丁二娘有事来寻我？”

    丁二娘没想到林飞鸢这么直接，原本以为二人还要寒暄几句，她也好套问套问林家的情况，她嘴角微僵，又立刻恢复，“正是……昨日林小姐找官人买了地……我这，有些不好意思细说。”

    那犹豫又恳切地样子，倒像是十分为难。

    林飞鸢自然地给了个台阶，“丁二娘直说吧，无事。”

    “这山地我也喜欢得紧……林小姐能否还与我？”丁二娘立刻顺着台阶下了，还用了还一字，显得是林飞鸢无理取闹、夺人所好。

    林飞鸢柔柔弱弱道：“丁二娘这话说的，刘伯念林家旧友，愿折价卖我，我与刘伯的买卖，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怎说得好似我强人所难？”

    丁二娘一愣，没想到林飞鸢看起来柔弱无依，也是个厉害的，她立刻要补两句，但林飞鸢截过话头。

    “难不成是丁二娘觉得价格低了不合适？无碍，我也不占这个便宜，差价送补给刘伯便是。”林飞鸢大度一笑，立刻对青杏道：“青杏，一会儿将钱送到刘伯手上。”

    丁二娘目瞪口呆，林飞鸢两句话让她十分下不来台，明明是她来谈事情，却总要跟刘慈恩给钱，分明是点她这买卖不该她丁二娘管。

    “林小姐哪儿的话，是我唐突，这事儿还要跟慈恩说说才是。”丁二娘勉强扯出个笑，亲热的拍了拍林飞鸢的手，她上下打量林飞鸢，想着把怨气安在何处才好。

    这林小姐身体这么差，也许用不了几日便魂归西天了，那时候买回山也容易。

    丁二娘正要放出怨气，此时，席靳白端药进了屋。

    男子眉目若画，扫来的一眼似无情又是多情，“小姐，该用药了。”

    丁二娘看愣了，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席靳白，惊艳于他的皮相，又总觉得这人好香，若是能尝一口就好了。

    林飞鸢嗯了一声，接过药碗，余光瞄见丁二娘惊叹的神色，立刻道：“丁二娘带着小武一起回去吧？也好将钱补给刘伯。”、

    青杏明白小姐这是在赶客了，立刻快步上前，挡在丁二娘身前，热情道：“丁二娘请随我来，小武！备车！”

    丁二娘左右看不见席靳白，青杏连拖带拽地拉她出门，“走吧，刘夫人，别让刘老爷等着了。”

    丁二娘只好起身离开，走到门前，还想回头看一眼，哎呦一声被门槛绊倒。

    青杏赶去扶，“怎么了，丁二娘，没事吧？”

    丁二娘赶紧拍了拍身上的灰，抚了抚头发，眼神却绕过青杏看向席靳白，她红唇微抿，似有些羞怯，“没事没事，今日的鞋不太合脚。”

    林飞鸢是女儿家，见丁二娘含羞带怯的眼神立刻就明白了，她叹了口气——男子容色惑人也是麻烦。

    林飞鸢装作关心，“鞋不合脚？那赶紧回去换换。”

    说着，林飞鸢眼神示意，青杏立刻搀扶、实际拉拽丁二娘出门，对方还念念不舍地盯着席靳白看。

    外人离开，席靳白看着空掉的药碗，心里满足，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

    徐徐清风来，惊鸿飞入眼。

    这下丁二娘的魂都要飞了，徐徐关上的门都挡不住她探眼的目光。

    关了林府，林飞鸢抿了口茶压下嘴里的药苦味儿，感觉疲惫不堪，“诶……席大夫也太招人。”

    席靳白微愣，好像有些不明白，“招人？”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招人，但不想见林飞鸢这般嫌他的神色，席靳白微抬嘴角，转移话题道：“小姐的琴很好。”

    席靳白的神情太过正经，好像大人夸小朋友似的，林飞鸢忍不住噗地笑出来，“席大夫，说话好似我家父，明明我二人年岁差不多。”

    席靳白嘴角的笑凝固。

    林飞鸢叹了口气，“我娘就不喜欢我的琴，她说太缥缈，平静又无趣，像看透生死的老妪。”

    席靳白不明了：“看透生死为何不好？缘起缘灭，世间伦常而已，本该如此平静，小姐有道心。”

    林飞鸢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只不过我爹娘总希望我鲜活些，过于平静总显得死气不是？”

    席靳白陷入沉默，人如蜉蝣，对于他漫长的岁月，好似朝生晚死，但就是蜉蝣一般的人，感情却热烈，尤其纯粹的的舍身之爱，总让他的目光停留。

    “你爹娘很爱你。”席靳白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林飞鸢先是一愣，然后眼眶骤红，“我知道，我这身病骨都是他们求来的，我知道……”

    林飞鸢双睫微扇动，抬眸看着席靳白，眼神描摹之下，似乎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往常那双平静如湖的眼，当下包含了缠绵的思念，盈盈落雨，叫人心碎。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起，席靳白下意识抬手去擦林飞鸢的眼，被她躲过。

    “小姐……”席靳白心慌了，一大男人竟手足无措起来。

    “哎呦，小姐，怎么哭了？”青杏送完丁二娘回屋，见小姐兔子似的红了眼，当即对席靳白怒目而视，“席大夫？你可是欺负我们家小姐了？”

    席靳白张了张口，正想解释，但自己刚刚说完那番话林飞鸢就难过起来，这确实是他的错，于是又陷入沉默。

    这幅默认的态度让青杏瞬间火大，立刻就要教训席靳白。

    “青杏！不是席大夫的错，我只是有些想爹娘了，山上的庙如何了？”林飞鸢偏过头，手帕擦了擦眼，堆起笑问道。

    “王二哥办事放心，小姐身体好了不少，若是想去，过几日去看看？”青杏眨眨眼，想哄林飞鸢开心。

    “好。”林飞鸢心情好起来。

    “我也一同去。”席靳白像是做错了事，垂头看着地面，“小姐的药也要再准备一些，入冬就不好找了。”

    青杏哼了一声，“席大夫，我家小姐敬重你，可不代表你就能气她了，你到底是小姐聘来的郎中，干不好就去别地儿干！”

    “哎呀青杏，真不是席大夫的错，席大夫不要放在心上，过几日一同去看看庙。”林飞鸢拦住青杏。

    她起身对席靳白抱歉笑笑，拉着青杏离开。

    席靳白被人这么直接地嫌弃，算起来这是第二次，往常没有人不敬他的，就算是觉得拜他不灵验了，也只会不再来山神庙。

    第一次被人直白地嫌弃是——

    “山神治不好飞鸢了，我们走吧，去别地儿看看。”林父扶起爱妻，擦了擦对方的泪， “天下之大，总有治得好飞鸢的人……或仙灵吧？”

    “嗯……”女子牵起少女的手，拉着她向庙外走去。

    少女也是如今天这般，对着石像歉意地笑了笑。

    席靳白站在昏暗的石虎殿内，看着林飞鸢步入晨光中，再也没回来。

    此刻，林飞鸢拉着青杏离开，裙摆鲛纱微扬，一如拜别山神庙之时，席靳白茫然地伸出手，朝她的背影抓了抓。

    却又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什么。

    席靳白放下手，垂首盯着掌心，长睫微阖，看着空荡的手心发愣。

    ***

    没想到都快晚上了，这天的热闹还没结束，晚膳前，刘府的人又来请了，想请席大夫去府上看看刘大公子。

    林飞鸢也一愣：“怀远哥哥清醒了？”

    “是。”小厮很是客气，完全不像之前那般倨傲，“托林小姐的福，上次您来了府上之后，当晚大公子就清醒了，当真是贵人啊！”

    怀远哥哥这称呼听起来就很亲密。

    席靳白不喜欢这称呼，有些不高兴地撇嘴。

    “那……”林飞鸢想了想，“席大夫一同去吧？席大夫医术好，也请看看怀远哥哥？”

    席靳白越发不高兴，但他不会拒绝林飞鸢，只是闷闷嗯了一声。

    “多谢席大夫，我们这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