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柳无许与宁锦的婚事定在三月初七。黄道吉日,诸事皆宜,期间柳宅并未再有消息传来。

    宁锦不再整日捧着话本。

    她束起长发,换上男子襦衫扮作小厮,整日跟在李叔后头,于各个铺子之间往来,全然没有待嫁之人的羞怯与腼腆。

    宁家盐铺在滁京亦设多处分铺,可外人不知的是,宁家不仅有盐铺,还有珍珠,药材,香料以及布匹的生意。

    皆由李叔父子经手,主事人为李叔之子李怀荃。

    宁父曾潜移默化地教宁锦经商之道,是故宁锦跟着李叔不日便摸着些门道。

    她敲算盘极快,甚至一些简单的数目心算即可。

    唯有欠缺,便是与人打交道这块儿稚嫩单纯了些。

    这一日,二人正清算即将送去柳宅的嫁妆,宁锦忽地想到什么:“对了李叔,你可知本朝宰相每月俸禄有几钱?”

    李叔斜眼看她,调笑道:“怎么?还未进门便想要掌家?”

    宁锦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别过脸不说话。

    李叔见她终是不再抗拒这桩婚事,摸着胡须欣慰:“本朝对士大夫仁厚,宰相俸禄虽未对外明宣过,但正俸、加俸、职田加在一道,亦不是笔小数目。”

    宁锦一双黑眼珠子转了转:“那与我宁家比来,谁更富些?”

    李叔没忍住哈哈大笑,点了点她的脑袋轻斥:“你这泼猴满脑子铜臭,小心将来被夫家耻笑,宰相乃权臣,手中所攥权利多少银两都买不着,如何能比?”

    “不过若是只论金银,本朝国库都不定能抵宁家之财,更何况一介臣子?”

    宁锦乖巧点头表示受教,心中不停盘算。

    那日在柳宅,且不论三位主家娘子的衣衫妆扮。

    就连一路上瞧见的丫鬟小厮,皆身着名贵绸料。

    屋内所焚的香更是一两千金的舶来品乳香。

    他柳家入仕三人,除去柳二郎为宰相,大郎与三郎皆是五品官员,竟能过上此番奢靡的日子?

    心中猜想有些眉目,面上却是不显。

    宁锦将李叔手中礼单夺过,把他摁在折背椅上:“我这泼猴下月便要嫁人,日后想要气您的机会也少了,您就坐上歇歇,这些我与芊芊来做。”

    李叔口中笑骂,却也顺势坐下,瞧着宁锦颇有条理地忙里忙外,露出怜惜之色。

    -

    三月初七,大吉。

    本朝柳相迎娶盐商宁家之女,红色毡席自柳宅一路铺到位于昌化坊的李家门口。

    新郎官身骑枣红骏马,携同八抬大轿,亲自登门迎接新妇。

    街上两侧皆是围观百姓,观看这堪比公主下嫁的盛事,人声鼎沸。

    宁锦一袭凤冠霞帔迈出李宅,隔着喜帕都能感觉到无数目光往她身上扎。

    其中一道探究的意味过于明显,宁锦依方向判别,当是来自新郎柳无许。

    她脚下未停,在芊芊的搀扶下入了花轿。

    御街宽敞,轿撵本可行得稳稳当当,可轿夫为添喜庆,故意上下左右晃动,口中不停吆喝着吉祥话。

    宁锦本就顶着死重的凤冠,被他们如此一晃,脑花儿都快被颠出来。

    嫁个人也忒不容易。

    谁知更不容易的还在后头,方到柳宅,便有人迎上来拦门,芊芊将早就备好的喜钱和花红递了过去,一番折腾过后,方进宅院。

    “坐帐”、“走送”、“牵巾”、“拜堂”,每一样都是劳心耗神的仪式,宁锦只觉自己真如那泼猴一般,被拴着绳子由人戏耍。

    一切过后坐在新房内,腿脚都不再是自己的。

    眼前一整日都被喜帕覆着,代表吉祥的艳红到后来如流不尽的鲜血一样刺目,让人生出窒息之意。

    她清晨没胃口,便未听劝进食,直到饿得前胸贴后背才懊悔不已。

    终于挨到戍时,下人们都去前厅伺候客人,屋内只剩宁锦与芊芊。

    宁锦虎狼般吞下芊芊偷偷藏于袖中的果子,才堪堪回过神,继续漫长的等候。

    柳宅有一座偏僻处建的院子,名为栖霞斋,坐落于春暖阁的后头。

    四周被浓密的林木包围,形成天然的荫蔽,鲜少有人经过,更瞧不清里头人事。

    柳无许今日未曾出过栖霞斋的门。此时正倚在软榻上攸然品茗,身着常服,淡漠的气度缓缓散开,全然没有新郎官的喜意。

    苏莹莹在旁点茶伺候。

    “表哥哥,今日宁娘子入府,您不去瞧瞧?”

    柳无许眼中淡色不变,唇角勾出笑意:“莹娘想我去?”

    苏莹莹娇嗔:“自是不想的,只不过表哥哥乃一家主君,莹莹不敢独占。”

    她眼睛瞧着主屋方向,面上染了一份醋意三份贤良,恰到好处地拨人心弦。

    柳无许将人搂到怀里,亲昵地刮了刮秀气的鼻尖,柔声道:“那不过是只野雀儿,外表镀了层金罢,如何能与正统月牙金丝雀相比?”

    苏莹莹羞红了脸,身子却软软贴上,似是做过无数遍:“表哥哥竟是将我比作那愚笨的雀儿,莹莹不依。”

    馨香软玉在怀,柳无许欣然享受递至唇边的美味,大掌覆上春桃,眼中却是没有一丝欲,反而更添凉薄。

    他淡淡瞥了眼主屋方向,遂埋下头,寻着嘤咛声而去。

    香炉内青烟袅袅,上好的焚香香味浓郁,却盖不住空气中滑腻的气息,纠缠错绕,引人遐思。

    -

    主屋紫婺院内,宁锦在床边一动不动,竟是坐着浅眠。

    前堂恭贺之人逐渐离府,喧闹的声音小了下去,管事嬷嬷进屋欲将芊芊领出去。

    芊芊不安地摇醒睡着的人儿:“娘子,官人怕是该过来了。”随即被嬷嬷拉着,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子。

    宁锦骤然醒来,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屋内只剩她,与案几上劈啪作响的火烛。

    宁锦这才后知后觉生出不安,随即想到画本子里那些才子佳人的新婚夜,无不旖旎风光,情浓意切,又稍加定了神。

    只是悬着一颗心不上不下,实在磨人。

    月上树梢,天与地似乎被缝合成一块,无边无际的黑,没有半颗星辰。

    房门被推开的刹那,宁锦本就笔直的身板儿再度向上挺了挺,脑中不停搜寻字眼,平日里麻溜的嘴忽然吐不出一个字。

    高大的人影三两步走近,停在宁锦跟前。

    “啪”地一声轻响,喜帕毫无预兆被挑开,串珠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屋内烛火通明,耀目得人看不清四周之物。

    不适过后,宁锦却见那人已褪去鞋袜,盘坐在床脚,一双狭长的眼正炯炯盯着自己。

    宁锦认出那张俊脸,杏眸瞪大:“怎,怎会是你?”

    蔡京河畔,天青色襦衫那人,原是柳无许!

    柳奴轻“嗤”一声,并未开口,依旧盘着腿,如山林中遇上天敌的灰狼,死死盯着对方,按兵不动。

    与当日气度过人的柳无许完全不同。

    他不动,宁锦亦不敢动,纤细的脖颈顶着头上那顶金色凤冠,酸痛得没了知觉。

    话本子里头还有一番说法,若是被缘由捆绑,不得不在一起的怨偶,定会两看相厌,怨念颇深。

    宁锦心中生气,既不愿娶她,又何苦闹这一出?

    她不顾女儿家的端庄矜持,草草卸下凤冠头面,往鸳鸯锦被上大喇喇躺了下去。

    柳奴蹙紧眉头,那道曼妙的身躯在他眼中毫无吸引力,反倒如剧毒的蛇蝎一般,丑陋不堪。

    柳家之人,皆乃恶妇。

    二人就这般无声对峙良久,宁锦眼皮子愈加沉重,没忍住开口:“郎君到底睡不睡?”

    柳奴仍不出声。

    今日他奉命扮了一整日的“柳无许”,早已不耐,那老恶妇说了,挑完红头盖即可,其余不用做,也不许做。

    那他坐等到天明便是了。

    宁锦却没他那般坦然,一个活生生的陌生男子在旁直直看着,让她如何安睡?

    那头始终没有回应,再加上实在疲累,宁锦气头一下冲至脑门儿,抬起一脚便脚踹了过去,棉花似的没几分力道。

    “你究竟想作甚?”

    谁料,那个如老僧入定一般的人像是受了刺激,一把抓住踢来的脚腕后,猝然跃起。

    整个人伏于宁锦身上,制住她四肢,并掐住她的脖子不肯放手。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带起的风将桌上烛火吹得纷乱,宁锦只觉眼前一花,随即喉间传来剧痛,再说不出话来。

    那双眼睛满是狠戾,大有一言不合便掐断脖子的意味。

    “识相,一点。”

    并不连贯的话在宁锦心头激起潮水般的恐惧,她强自镇定,不停眨眼表示省得。

    柳奴并未立刻放手,目不转睛盯着手下之人,待她小脸变得惨败,呼吸微乎极微,晕过去前的一刻,方才松了钳制。

    “咳咳咳……!”

    宁锦剧烈咳嗽,眼眶通红泛出泪花,却不敢抬眼去瞧那个莽夫。

    堂堂宰相大人,竟对女子这般动粗,如未受驯化的野兽一样。

    这是要杀了她啊!

    宁锦如何也想不明白,当日那位翩然出尘的郎君,那般模样竟都是做给他人看的!

    她不敢开门去求救,生怕还未下床便死于柳无许之手。

    只得背过身去,蜷缩在床内侧,吓得不停颤动,泪珠断了线一般,很快湿了大片被褥。

    宁锦无法想象,这般与话本子所述完全挨不上边的日子,该如何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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