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甘乾院地窖内,寒气与霉味充斥在每一寸方地,夹杂着一股污秽的气味,潮湿粘腻,令人窒息。

    无天无地,无星无月。

    案几上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堪堪点亮周围。

    隐约可看清,这是一处私牢,狭□□仄,共有两间。

    靠里那一间,泥灰糊的墙上满是污痕,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草草铺了一床襦被,早已瞧不出原本颜色。

    上头坐着一名老者,一动不动垂着头,不知生死。

    而柳奴则是平躺在外头那间的地上,显然时常清理,还算干净,身侧随意躺着一本泛黄的小册。

    这便是他平日里待的地方。

    一待便是八年。

    自无拘无束的山林间骤然来到地狱,起初他狂躁,愤怒,难以自抑。

    到后来慢慢磨平了心气儿,不禁怀疑曾经的生活是否真实存在过?亦或这世上本就长夜无尽,永远难明?

    不知何处渗漏的水滴,“滴答”,“滴答”……

    他睁眼数着,

    四百五十八,四百五十几……

    忽而一声尖利的叫喊打破平静:“那个野奴现在何处?”

    是柳老夫人。

    随即便有守卫匆忙进来,手执笤帚清扫积灰,生怕污了老夫人的眼。

    可多年未打扫,这一行事除了扬起落地尘土,弄得一团糟,别无他用。

    “咳,咳……行了行了,快别扫了,这什么鬼地方?”老夫人跟前的丫鬟不停扇着灰,捂住口鼻走了进来。

    她嫌弃地朝里看了一眼,随即回到柳老夫人身后。

    算起来,她在老夫人身边做事约莫有五年多的时间,从未来过此地,竟不知甘乾院地窖会是这般模样。

    守卫颇有眼力见儿,上前利索地将锁打开。

    柳老夫人几步走近,一脚踢在柳奴身上,破口大骂:“孽畜你胆儿肥了,给你的物件当没瞧见?”

    柳奴纹丝不动,眼皮也未掀一下。

    柳老夫人最瞧不得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当即气得更凶,弯腰拾起地上册子,恶狠狠地扔在他脸上:“又听不见?来人,给我把那个老不死的带过来,左右只剩半口气,打死一了百了。”

    泛黄的册子划破柳奴的脖颈,落至地上,沾了血的书页上赫然是一幅幅男女交叠的画,摆出令人羞耻的动作,不堪入目。

    柳奴一跃而起,攥住柳老夫人的袖摆,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愤恨到极致:“此事,只可与,配偶做。”

    那日柳老太太命人送来此物,他略一翻看便知,画上小人儿做的事与他曾见过的狼族□□一样。

    可每头狼的一生只会有一名伴侣,万不会与伴侣以外的狼做此事。

    柳奴想到那个白兔儿一般的人,轻轻碰一下就伤,如何能承受他的体魄?更不会是他的母狼。

    柳老夫人闻言笑开,那张刻薄的脸在昏暗火光下犹如勾魂的厉鬼,阴森可怖,“怎么,难不成觉着商户女辱没了你,真把自己当人了?”

    她心知不给这野奴点颜色瞧瞧,怕是治不住他,侧头与守卫递了个眼色。

    守卫得令冲进里间,将那个没有一丝活气的老者拖拽至柳奴面前,如块破抹布一般扔在地上。

    随即寻来锈迹斑斑的铁棍,毫不留情地往他孱弱的身子上打。

    柳奴欺身上前,牢牢将老者护在身下,钝击落在身上恍若未觉,牙尖渗出血丝仍是不肯服软。

    老者说不出话,喉咙间发出“咯,咯”的声响,挣扎间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面目,竟是被人一刀一刀毁去了容貌。

    且双目无神,面似嗔傻,极为狰狞骇人。

    丫鬟吓得大叫,被柳老夫人厉声赶了出去。

    柳老夫人今日是发了狠,将多年来对这二人的一腔怒意悉数发泄,迟迟不肯叫守卫停下。

    柳奴终有些撑不住,喉间翻涌血腥,就在此时,一股极为骚臭的气味自老者□□弥漫开,他竟是流了一地马尿,失禁了!

    柳老夫人眦目欲裂,倒足了胃口,用帕子捂住嘴,实在忍不住匆匆逃离。

    守卫见老夫人离开便收了手,毕竟打人也需要大把的力气,他打得虎口都裂了。

    厌恶地将老者扔回里间,拍了拍手转身就走,只留下柳奴与老者二人。

    柳奴隔着木栏低喊:“老头,老头,你活,着吗?”

    老者是他世上唯一亲近之人,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狱相伴多年。

    初时精神还算健旺,兴致不错时会教他读书写字,不时谈论高堂庙宇,江湖海阔,直听得柳奴心生向往。

    可当柳老夫人察觉二人融洽的关系后,竟是命人拔了老者的舌头,并对其不停殴打,直到人神志不清方才停手。

    久而久之,老者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吊着口气,活得不如牲口。

    老者缓慢睁开眼,一脸痴憨,看着柳奴咧嘴傻笑。

    -

    宁锦近日一门心思扑在盐铺上,在李叔父子的帮助下,已基本掌握宁家名下商贸脉络,惟有名为晋津的一处地界,因账本迟迟未送达而暂缓。

    李怀荃见她上手得差不多,便彻底放权,转而大力结交京中豪门子弟,深入滁京贵胄的圈子。

    柳无许这几日没再作幺蛾子,除去坚持光膀子睡外,安安静静。

    宁锦直接无视,日日睡得好觉,不由神清气爽。

    上回李怀荃送的琹楼点心太多,宁锦让芊芊各房都送点,包括苏莹莹那。

    翌日三房便着人送来魏氏亲自做的糕点,并表示颇为感谢,三夫人最喜欢琹楼果子。

    是而宁锦回府路上去琹楼弯了一道,买了两盒果子。

    又瞧见路边一卖花女童,顺带捎了几支白梅,回府后寻来一白瓷花瓶插上,使得屋内幽香阵阵。

    宁锦用完膳后倚在软榻上,边吃瓜子便哼曲儿,时不时瞧上两眼白梅,曰其“赏花”。

    芊芊忍不住稀奇:“娘子今日似乎心情格外地好,可我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娘子快与我说说。”

    宁锦睨了她一眼,故作高深:“没出什么事儿,那便是喜事,你不懂。”

    自她上京后事事不顺,命运多舛,如这般平淡的日子许久未有,显得格外舒心。

    “官人来了。”

    听得外间下人通报,宁锦笑颜微顿,要是没这人打扰,那便更美了。

    柳奴今日披了一件灰色大氅,衬得整个人气度稳重,与平日似乎有些不同。

    宁锦眯眼瞧了瞧,遂不去管,继续吃瓜子哼曲儿,就如寻常一般,两人互不干涉。

    只不过那曲调由欢脱转为平静,且小声得只有她自己方能听见。

    只是吃着吃着,屋内的幽香多了几分甜腥,宁锦不满转头去瞧,惊呼出声。

    柳奴褪去大氅,白皙的脖颈上,竟有道一寸长的伤口不停流着血。

    宁锦忙起身:“官人,您怎么受伤了?”

    柳无许乃本朝权势最大之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脾气又臭又硬,会有谁敢伤他?

    柳奴垂眸,如往常一般不搭理她,但今日整个人有些颓丧,像人没了念想,提不起劲儿。

    宁锦想起李叔那番话,径自去橱里取出那个存放伤药的青瓷瓶,走到柳奴跟前,“妾身给您上药,如此方好得快些。”

    瞧他今日这样,必是在外遇着了事儿,此时若服个软,指不定能把他哄高兴了,谈些条件。

    左右这药是他的,她用来借花献佛,不亏。

    宁锦算盘打得如意,也不去计较对方不声不响,气度小了些,自顾取了药便往他脖子上抹。

    未料受伤之人并无反应,她那一双素手先往后缩了缩。

    伤药散着清清凉凉的冷意,与温热的体温相触,在宁锦的指尖如冰与火碰撞那般,叫人心跳加速。

    宁锦有些气恼自己没用。

    手下不敢用力,边抹边悄悄抬眼瞧去,柳奴的睫毛半垂,又密又长,却如羽翼那般轻盈扑闪,若他不吐那些孟浪的言辞,安安静静的,倒是乖巧得让人怜惜。

    正胡思乱想,柳奴忽然掀起眼帘,两人目光直直对上。

    宁锦呼吸一滞,近距离才发现那双眼睛深邃不见底,隐约暗含侵略的意味,能把人心魂都吸进去。

    她慌乱间错开眼,佯装镇定:“好,好了。”

    柳奴深深看了她一眼,第一次觉得她的矜贵矫情没那么可笑。

    屋内白梅幽香凛凛,涌动着微妙的气息。

    宁锦早就将打的算盘抛至九霄云外,直至被子蒙住脸,耳根子仍烧得滚烫。

    柳奴今夜罕见地和衣而睡。

    -

    翌日清早,宁锦携着芊芊给柳老夫人请安,方出甘乾院,便瞧见一双玉人儿迎面走来。

    “莹莹见过二嫂嫂。今日二皇子邀我与表哥哥去城外赏花,正欲去给姨母说道,二嫂嫂不若与我们一道去?”

    宁锦日日去铺子忙活已不是什么秘闻,她见苏莹莹一脸真诚,不由顺着话道:“二皇子所办赏花会定是瑰丽绚烂,美轮美奂,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莹娘请。”

    苏莹莹心里一咯噔,脸上却是笑意不减,侧身问柳无许:“表哥哥,你说呢?”

    柳无许睨了一眼宁锦,她今日一身月白色褙子与棉裙,发间惟有一根玉簪,寡淡得有些简陋,去皇子跟前岂不是丢人现眼?

    “听闻母亲道锦娘不善插花,还是去忙其他罢。”

    宁锦一副受了打击的表情,捂着心口颤声道:“妾身知罪,回去一定好好研习插花之道。”

    柳无许未再多言,大步迈入甘乾院。

    苏莹莹嘴角抽了抽,顾不得招呼便跟了上去。

    “娘子真想跟着一道?”芊芊小声嘟哝:“您不是向来不喜那样的场面?”

    宁锦笑笑:“走罢,今日怀荃哥哥备了北境的美酒,就等我们去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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